第五百一十六章:总觉得你像是假的

合上门窗,她在屋里点了个炉子,搁在床头,而后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司幽他们应当已经将师父安置好了,便是要去酆都,也不是今日。

好不容易放下了一桩心事,却发现好像又多了一桩。

她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睡着之后,瞧着比平日温柔许多,不经意间透着点儿莫名的委屈,疼的时候就默默地缩成一团,死死抱着被子,跟要下锅的春卷儿似的,而她居然见鬼地觉着,他这副样子有些可怜。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她活得可怜,无论是白辛城,招摇山还是北若城,从无依无靠的孤女,到受尽责难的小阿九,多数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怜悯的。

可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活得可怜,或许温饱可能有些困难,她也从未将自己视为一个“可怜人”。

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眼前的人,比她可怜多了。

听来像个颇为荒唐的笑话,但这个念头却挥之不去。

堂堂一界帝君,本该叱咤风雨,活得比谁都光鲜亮丽,恨不得让众生匍匐脚下,长跪不起,可这个人啊,怎么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晓得会这样,还要上。

嘴上骂着她师父是个傻二愣子,到头来还肯为他引路。

这算怎么个活法呢到底谁才是那个爱逞强的傻子呢

本以为他活得高高在上,却连个回头看看他,问一句他怎么样了的人都没有。

冬无暖,春犹寒,夜深无人为他留灯,下雨无人为他打伞,喊疼无人听,世人所不容,他错了,便是错了,没有错,也是错了。

责怪的声音,永远比赞许声多得多。

不。

哪来的赞许声

这世上有人夸过他吗

尖锐的刺痛伴随着这个念头,在她心上狠狠扎了一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似乎仅仅是觉得有点不公平。

长阶白雪经年不化,檐上青瓦又添新裂,露水顺着冰棱滴在草叶上,溅起冰凉的水花。

那时,为数不多的昆仑弟子中,还有个唤作重黎的小子。

本是个生得极好看,眼里带着光的少年,可惜闯祸的本事也是教人瞠目结舌。

相比之下,其师兄就要让人省心许多。

恣仪端方,心性纯良,乃是承袭其师尊陵光上神衣钵的最佳人选。

长居于昆仑的仙君们如此认为,就连重黎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

昆仑的雪落在身上其实很冷,他虽是水性极佳的玄龙后裔,但偏偏畏寒至极,听闻自出生便是如此,根基不太稳当,修炼极难。

可他已经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数个时辰了。

他始终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认着错,有几分真心,却是听得出的。

一片衣摆停在了他眼前,泛着比雪更明亮的白,像是要发光一般,令人挪不开眼。

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条金色的藤鞭,流光涌动,渐渐泛出金红色的光,如炸开的星火,顿时令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要往后躲

凌厉的藤鞭打在他胳膊上,甩出一道血印,火辣辣的痛。

他咬着牙,不服气地抬起头。

那日天光刺目,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的。

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深究。

以她的性子,定然是气极了,恨不得抽死他了事。

“阿黎,你可知错”她开口质问,果然是恼怒的语气,他低着头都能想象得到她此时是如何的怒不可遏。

他心中愤懑,浑身钝痛,被她打了一鞭后,心头就像被烈火灼烧,少年人最是受不得气,更是连尊卑都不顾了,咬牙切齿地忤逆“我若不认错,师尊你要打死我吗”

厉声反问,招来了更为凶狠的鞭笞。

不染打在他背上,肩上,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道灼热的伤口,痛得钻心。

他紧紧抱着自己,一副誓死不认错的样子,任凭一鞭接着一鞭,打得他头脑昏沉。

她果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如是想着,咬着唇忍住了几度在眼眶里打转泪,意识却渐渐涣散。

脑子不再清醒时,委屈与不甘如潮水铺天盖地地涌上来,他好像喊了疼,更多的是无助的闷哼。

而他犯了什么错呢

他已经气到连缘由都不想管了,仔细想来,这回的确闹出个大乱子。

整座酆都险些崩毁在天裂中,地府的惨况,其实还历历在目。

他不是不后悔,但比起后悔,对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难更为寒心。

他疼啊

他真的很疼

为什么他错了他又错了

“不要打了”

喃喃的呓语,在漆夜中格外清晰。

正在榻边翻看卷宗的云渺渺陡然一惊,看了他一眼。

他额上全是冷汗,口中喃喃不断。

“别打了我好疼别打了,师尊”

一声一声,揪得人心疼。

“重黎,重黎”她伸手推了推他,“你醒醒,什么别打了”

她的声音像惊雷一般,将他从梦魇中硬拽了回来。

他突然睁大了眼,眸中黑白分明,阴恻恻的,着实骇人。

在望见的她的一瞬,他明显往后缩了一下。

她觉察到他细微的躲闪,暗暗皱了皱眉,心平气和地问他“你怎么了谁在打你做噩梦了”

重黎尚有些恍惚,眼前忽明忽暗,梦中的刺目天光渐渐暖了起来,一室昏黄灯火,还有个暖身的炉子,而那张始终看不清的面容也渐渐清晰,最后变成了云渺渺的脸。

微微蹙着眉,有些困惑,还掺着一丝犹豫。

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怎么可能这般看他呢

“你怎么在这”他支起身子,才爬起来便感到一阵地转天旋,重重栽回被褥上。

云渺渺一把将人按住,将手里的卷宗搁在膝上,道“你昏睡了一整日,午后开始发热,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霓旌去守着师父了,走之前给你开了药。”

她的声音其实忽远忽近,他听得一知半解,晓得了个大概,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真发着烫。

他叹了口气“一次耗损了太多灵气所致,休养几日便好”

他素来不喜病恹恹地在床上躺着,打算缓一缓便下榻,忽然额上覆了一层柔软的冰凉,他倏忽一僵,有些错愕地望着她。

她的手毫无征兆地贴在他额上,没一会儿,眉头便皱得像是要打结似的。

“躺着,一会儿把药喝了,我从长琴长老那儿抓的药,补气固元的。”

重黎不悦地沉下脸“喝什么药,本尊从来不喝药。”

她趁着他此时“身娇体软正虚弱”,毫不客气地将人往后一推,他顺势就靠在了枕头上,错愕地干瞪着她。

“今日你喝也得喝,不喝拿漏斗灌下去,也得喝。”这口气显然不是在同他打商量。

“”

“且等等。”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了外屋,没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盅排骨汤,“空腹不宜服药,你先把这个吃了。”

揭开盖儿,热腾腾的汤里盛了满满的排骨,都快漫出来了。

他看着面前的排骨汤,又抬起头看向她,忽然怔在了那。

她冷淡的语气里混入了一丝不解“看我作甚”

他顿了顿,似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总觉得你像是假的。”

是他幻想出来的海市蜃楼,否则怎么可能在意他空着肚子能不能喝药,还炖了这样一盅排骨汤

都是假的。

五千年前,其实就结束了。

------题外话------

突然想抱抱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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