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所见非我

书中曾闻,大荒之北,有兽曰相柳,九首而蛇身,硕大如城,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

因助纣为虐,为祸世间,遭帝禹诛杀,但故事为四海所传,却无一人能道出相柳的尸身在葬于何处。

也曾有野传流传,当年帝禹并未对相柳下此狠手,而是重创其身后,饶其一命,镇压于昆仑山间。

这寥寥数语,闲碎至极,且并无佐证,被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一笔带过。

可这世间诸多的事啊,十有的不如意,本就难说个清楚明白,往往越是觉得荒唐,越是不足为道的,越是教人不得不信。

云渺渺在晓得自己这薄情的命格后,也曾在这世间似是无休止的颠沛中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的死期。

病死,饿死,冻死……独独没有安然终老。

而这一刻,她从四面的幽寒中望见那一双眼,那些死法儿倒通通显得略逊一筹了。

缓缓游走的簌簌声,在浓雾间穿梭,浊气喷薄,与她近在咫尺,一片死寂中,传来了断续的“嘶嘶”声。

饶是镜鸾,都不由得浑身一僵。

与她相隔一尺之遥的雾中瞳,无声地眨了一下,翻起灰白的膜,教人不寒而栗。

那眼睛缓缓逼近,缥缈雾气下,青色的鳞片暗夜生辉,三九寒风般的气息迎面而来,她终于在模糊的雾霭中,瞧见了若隐若现的一颗蛇头。

曾闻九头相柳,若不巧瞧见其一双眼,便形同一只脚已然踏入鬼门关。

无需回头,也能感觉到还有东西正朝她逼来。

握着剑的手开始发僵,思绪却分外清晰。

她晓得自己该立刻逃走,但双腿仿佛被什么冻住了,竟连一步都迈不开。

这一刻,吸一口气,都觉得像是吸入了一层寒霜。

寸情与霄明几乎被这迫人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来,堪堪支撑着修为不足的她至少还能站在这。

镜鸾死死盯着愈发迫近的那颗脑袋,周身羽毛震颤,蓄势待发。

四下的浊气已经裹了上来,遮蔽了下去的楼梯——显然,它也没有放走她们的意思。

以主上眼下的修为,便是有霄明和寸情在手,也难挥出其万一之力。

若在此处孤注一掷,索性舍了这副躯壳,可有一线希望将主上送出去……

它暗暗看向云渺渺,她正面色紧绷地盯着浓雾中越来越近的獠牙,却还是紧握着剑,将它护在怀里。

它脑子里竟闪过一个说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念头。

都道她无情无心,只念四海升平,生而为神,不可有半分私心。

可数千年过去,她在这人世间摸爬滚打,是否也沾上了人间的七情六欲。

若是它以桑桑的模样,死在她面前,她……可会伤心呢?

可惜眼下的状况,容不得它细思感喟。

云渺渺终于觉察到自己能动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感到自己装上了一堵凉得钻心的“墙”,顿时浑身一僵。

脑后喷薄着寒气,似有湿润如冰的东西舔舐过她的后颈,而后,森冷而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小丫头片子,凭一介肉身凡胎敢闯到这一层来,你胆子不小……”

阴诡之语,恻恻在旁,她不敢回头,而眼前的蛇瞳也已至咫尺内。

手中的留曦珠,竟被浊气所染,光辉式微,幽幽浓雾中,照亮了徐徐探出的蛇鳞。

灰白的竖瞳,如架在咽喉的刃,死死盯住了她。

流动的浊气仿佛也在这一瞬凝住了,她可以在那双铜铃大小的蛇瞳中,望见自己的身影,镜面一般,甚是清晰。

正因如此,显得更为冰冷,毫无波澜。

“你这双眼睛……”相柳似乎还有些兴致,又或是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人,倒是没有立刻杀了她,巨大的蛇身在她身边逡巡。

诚然如此,于她而言,也是难以言说的折磨。

她暗暗吞咽了一下,缓过一口气来,无言的垂下了眸。

“抬头,小丫头。”相柳厉声道。

暗含恼怒的寒意如利爪,扫过她的脸,阵阵刺痛。

她咬紧牙关,且顺着它的意思,仰起了脸。

既然明摆着打不过,不如伺机找寻破绽,从中逃离。

相柳打量着她的眼,许久,忽然冷笑一声。

“区区凡人,也就这双眼睛还称得上不错,不过这命可不太好,闯入了此处,是来寻死吗?”

这等状况下,云渺渺反倒渐渐冷静下来,与之对视。

“在下修为浅薄,无意挑衅,只想寻一条出路。”

闻言,相柳都给她逗乐了“出路?你上本座这儿问出路?你是觉得本座会给你指路,还是会将你吃了?”

戏谑的反问,令人肝颤。

云渺渺暗暗握紧手中剑“早知闯塔九死一生,也并无退路,若能顺利离去,于这塔中妖魔也无关痛痒,但若是非要动手,在下虽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倒还有几分殊死一搏的骨气。”

今日倘若难免一死,与其窝囊地坐以待毙,不如拼上她这万里有一的运气,赌上一赌。

她忽然抛出了留曦珠,以其光辉暂且遮蔽相柳视线,转身双剑齐下,朝着那扇窗全力劈去!

只听得轰然一声,烟尘翻滚,窗扉震颤!

然尘埃散去后,那扇窗不过被划出一道裂痕。

身后杀意怒涨,她心头一紧,想要闪避却为时已晚,巨大的蛇尾横扫而过,将她囫囵掀飞出去!重重的撞在墙上,清脆的骨裂声回响在空无一物的楼阁中。

突如其来的剧痛便是咬紧了牙关,还是耐不住溢出声儿,肺腑钝痛,眼前一度昏黑。

这一击,将她的骨头都打断了数根,肝胆俱裂,痛得喘不上气!

霄明与寸情也被打飞,落在数步开外,被一并甩过来的,还有裂成两半的留曦珠。

发冠散落,红梅玉簪滑落在地,再次摔成了数瓣。

“敢在本座面前耍小聪明,好大的胆子!”相柳恼怒道,九头逼来,空中十八只眼齐齐盯住了她,“你该不会真以为锁天塔有窗吧?

它抬首一吐息,那扇“窗”终于显现出它原本的模样。

层层蛇皮,片片青鳞,叠成了铜墙铁壁般的屏障,在那之下,根本没有什么窗,有的只是一道深深的裂缝,却因这些蛇皮,难以撼动分毫。

“这道痕,是重黎那小子劈出来的,可惜到底还是没能破了这塔。”相柳俯下身,注视着奄奄一息的她,“塔内无禁制,只因有本座守着,那些个妖王鬼帝都休想踏出这儿半步,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能拿什么来与本座抗衡?

若不是你这双眼睛还有几分意思,从你不知死活踏入这层楼的一瞬,本座就已经要了你的命!”

耳边嗡响不绝,她咬牙忍耐,抬眼望向眼前的蛇头。

“我的眼睛……什么意思?”

说来自从到了魔界,从颍川到余鸢,已经不止一人对她这双眼讳莫如深,她却始终没有探听到任何端倪。

为何连上古凶兽都对这双眼如此在意?

闻言,相柳嗤笑“说了你这等凡人也不晓得,不过本座要杀你,总得让你死个明白。你这双眼睛,与重黎那小子的师父,也就是曾经的四灵之首,昆仑之主朱雀上神少说有……有个七分相似吧,若是跑去那小子面前转悠几圈,他保不齐也得错认。”

尖锐的笑声震荡四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云渺渺蓦地怔住了。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重黎所说的话。

您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高不可攀得很,心怀天下,志向远大,我哪能入得了她的眼……

含着愤怒与不甘,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口吻。

可那双眼中,却有着藏都藏不住的悲伤与孤独。

她本还为之感怀,叹一句“节哀”,这一刻,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曾以为自己落在魔尊手里,还能活到现在,是侥幸,是他顾忌她体内的魂胎,他那几日夜里一度盯着她,是恼怒于她的不知好歹。

今日想来,那眼神,当真是在看她吗?

亦或是,只不过想看看她这双与他的“师尊”颇为相似的眼睛……

日日提心吊胆,却原来是她误会了,让他屡屡网开一面,数次施救的缘由,从来不是她这个人。

那些饭菜,还有她总也听不懂的话,所有的莫名其妙,都突然间明了起来。

恍然大悟。

甚至还有些,可笑。

连带着记忆中,那道有些模糊的身影,也变得可笑起来。

或许从始至终,所见非她。

------题外话------

这两章内容其实是发生在同一时间段的事,渺渺这边还更早一些,发生在不同地点,不冲突哟

文中出现的相柳,出自《山海经·大荒北经》里的凶兽,小可爱们有兴趣可以查一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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