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你也会疼吗

晦暗的冬夜,风如刃,刮得人脸疼,天地间,褪去了无数色泽,只剩下灰白与黯淡。

而后,从天而降的细雪,如三千素白的灯火,在黑夜中亮得发光。

湿漉的石阶,踏过匆忙的足迹,碾碎了还未来得及蓄积的冬雪,融化在明亮的灯火中。

还未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他便瞧见门槛上裹着一件袍子往手心呵气的那道身影。

半开的门扉,漏出昏黄的光亮,落在那瘦削的肩上,氤氲的热气升起来,又在眉睫处化成了露,漆黑的乌鸦停在她肩上,远远望去,她像是缩成了一团,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地上的石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头忽然咯噔一下,步子也猛地顿住了。

似是感到有人站在了面前,她终于抬起了眼,望见他,目光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得令人心虚。

这沉默并不算多么长,可短短几息,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她终于动了动嘴唇“晚饭,吃了吗?”

不温不火的一问,好像比平日更加乖顺,也比平日更加漠然。

没有料到她头一句话竟是问这个,他怔怔地注视着她,不知怎么的就说了实话“……在丹乐宫吃了些腊八粥。”

“和余鸢姑娘?”她的目光很安静。

他僵了许久,点了点头,想也没想便伸出了手。

方才赶得有些急,他的气息还没缓过来。

“……地上凉,先起来。”

她平淡地望着眼前的手,缓缓起身,却没有把手递过去,只是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上的尘。

她不说话的时候,眼神像极了他记忆中的师尊。

冷漠,无情,似乎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便是笑,也不像是只为了眼前的人。

他刚想开口,却一眼瞧见了她冻红的手,风卷着雪,这座本就没有什么温暖的崇吾宫,似乎更冷了。

到了嘴边的争辩之辞打了个弯儿,忽然变了味儿。

“抱歉……”

跨过门槛的那条腿无声地一顿,她回过头来,正巧迎面的风吹来,就闻到了他身上还未褪尽的腊八粥的香甜味儿,被寒风吹得发僵的手无声地收紧了。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多言,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只是觉得自己有些蠢。

望着门外飘然的雪,方才还尚有些温热的心,忽然如被掐灭的烛火,转瞬便凉透了。

她的目光真的全然平静了下来,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人,而后,转过身,走进了殿中。

重黎看着自己还搁在半空中的手,有些怔忡,回过神来,也走了进去,一眼瞧见桌上摆了一圈儿的饭菜,伸手一摸盖儿,都凉透了。

将其一碗一碗的掀开,有些焦糊的煎豆腐,炒得软塌塌的鸡蛋饺子……还有摆在正中央的一碗泛着焦味儿的腊八粥和一盅排骨汤,汤汁凉透了,都快吸干了,只剩下满满的肉和红枣枸杞,有些可怜兮兮。

他回过头,却见她已经走进了对门的小屋里,合上了门,连头都没有回一次。

他本可以直接踹门而入,横竖这儿是他的崇吾宫,可扬起的手,却在门前陡然停住。

这一扇门,仿佛不是崇吾宫的一角似的,怎么都捶不下去。

桑桑落在门边的木架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握紧了拳,咬了咬牙“怎么,甩脸子吗?本尊又不是故意忘了的……”

桑桑看他的眼神,连生气都觉得费神。

“嗯,你不是故意的,所以呢?”

它转而看向那一桌子的菜和汤,声音清冷。

“四个时辰,从开始熬汤到现在,四个时辰,重黎你是腿瘸了嘴哑了,还是手下的人都死绝了,差个人来送个信儿,能让你夭寿不成?”

似是声儿噎住了嗓,他无言以对,环顾四周,瞧见几处椅子上垫子的褶皱,能想象得到,她这几个时辰,是怎么坐了又站,站不住了又坐下来,最后靠在门槛边,等他回来。

她能忍着没将这些凉透了的饭菜倒掉,也算出乎意料了。

他默默地转身走回去,坐在案边,注视着眼前称不上好看也应当不会好吃的饭菜,发起了呆。

桑桑不太想理睬他,不如说它更想当头给他一道雷。

沉默良久,他伸手拿起勺子,从那一盅肉里,勉强盛出一碗排骨汤,喝了一口。

汤冰凉透心,再放一会儿,可能要结冰了,与丹乐宫热乎乎的菜肴相较起来,属实寒碜,腊八粥也是,稠得像冷饭,不晓得放了多少糖,都有些腻人了。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既不说好喝也不说难喝,只是这么静静地把这盅汤和肉都吃完了。

似是飘着冰渣的汤,却像极了当年的味道。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忽然想起,原来那位厌恶他厌恶得像是看着垃圾的师尊,也曾给他炖过一锅不算美味的排骨汤。

那锅汤跟这一盅一样,最后出锅时盐放多了,咸得很,但他当年不这么想,那时的他只觉得开心,想让师尊也笑一笑,吃得很是卖力。

这么多年,差点都想不起了。

怎么还是这么咸啊……

笨师尊。

他咽下最后一口又冷又咸得发苦的汤,再度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起身过去,掐了个诀儿,门后的栓便断成了两截。

与外头不同,只点了一盏灯的屋子,尤为昏暗。

灯火下,云渺渺安静地坐着,望着从窗缝间飘进来的雪,不知想着什么。

也不知,有没有生气。

重黎觉得她应当是有些气愤的,只是通通憋着,半个字都不会说。

望着那道仿佛风一吹便会飞走的单薄身影,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时无所不能的朱雀上神,可会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他伸手合上那条缝,最后一片雪缓缓地落在灯下,转眼便化尽了。

她仍旧没有看他,像是还在等,就如这几个时辰,一直等着的时候。

他收紧了拳,快要憋不住开口的时候,她终于说话了。

波澜不惊的声音,很安静,但不晓得是不是被风吹冻着了,细听之下,有一丝闷声闷气。

“您要是忽然不想喝排骨汤和腊八粥了,或是觉得我肯定做得不好,随便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就不等了。”

无喜无悲的话,纵然他觉得她是生气的,可又莫名觉得,比生气还要让他发虚。

她看了过来,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我晓得我是个阶下囚,死不足惜,您也压根不用将我放在眼里。只是您若是突然想起这好日子要去丹乐宫陪您的心上人,顺带着告诉我一声,可不可以?”

“……”

“我听说您的护法也去丹乐宫了,她教我煮腊八粥,教我做菜,给我送药,告诉我您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原来是还要等几个时辰的意思,您让她给我传个信儿,说您不想吃了,可不可以?”

“……”

“这是您新想出来的折腾人的法子吗?”

最后一句,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了,可有些话憋在心里还好,无人问津就不必在意谁会瞧见,可一旦这么说出来了——哪怕只是这么平静地道几句事实,被寒风吹得昏沉的脑海里,也会涌起一阵委屈。

她袖中还放着那瓶八苦草的药汁,攥了好几个时辰,还是没有倒进那盅排骨汤里,就这么看着热腾腾的汤一点点凉透了。

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委屈,眼眶都在隐隐发烫。

“我和您不一样,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会饿,会冷,会疼,您要是实在觉得不顺眼,不如索性将我再关回那间耳房吧。”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总算止住了双肩的颤抖,垂下眸,不再说话了。

眼前的人没有发火,也没有瞪她,少见地沉默了许久,似是想伸手碰她,却又无声地收了回去。

一片死寂中,他叹了口气。

“回来晚了,对不起。”

坐在灯下的人像是瘦小的一团,面容陌生,身影陌生,唯有一双眼睛,让他恍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白衣红绫,举世无双的人。

想起他在她面前杀人,斩首。

用她给的无愧,抽在不肯还手的她身上。

把她拿来的桂花糕全部打翻在魔界的大门前……

是啊,便是不愿意,他也还记得的。

就在他从尸山血海中厮杀而出,遍体鳞伤的身躯终于恢复过来,登上魔尊王座的那一年。

就是她抛下奄奄一息的他,去拯救苍生,让他彻底心寒的那一年。

他的师尊,眼高于顶的朱雀上神,竟然来到魔界门前,同他道了句“生辰快乐”。

如此可笑,简直像是在嘲讽他的处境,他怎么可能不怒,那些桂花糕,他当着她的面儿全倒了。

无愧三鞭,毫不客气地落在她身上,她居然没有躲,连吭都不曾吭一声,还是那副他费尽心思也没能参透半点的平静嘴脸,仿佛他的气力和滔天的恨都使在了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上。

可今日,她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容颜,望着他,对他说“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会饿,会冷,会疼”的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却全是她当日受他三鞭的场景。

他缓缓别开视线,忽然有些不敢去看这双唯一称得上熟悉的眼。

他当初,是尽了全力打下去的吗?

那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真的不会疼吗?

说不出为何,心口忽然瑟缩了一下,针扎般细密的痛楚涌了上来,那一句“对不起”,不知是为了今日的晚归,还是当年的鞭痕。

------题外话------

三岁从前的确做了些混账事,不过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过有些事啊,真的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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