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放血

瓶子不过掌心大小,像是用陶泥随手捏的疙瘩,翻遍整座崇吾宫都不见得能找到这般粗糙之物。

霓旌揭了盖子轻嗅,抬头看向它“这是从何处找到的?”

“落在桌角边,主上随手捡起来闻了一下,并未用过,之前好像也没在那些药瓶子中瞧见这一瓶,不知是治什么的。”

“是毒吗?”重黎问。

迟疑片刻,霓旌摇了摇头“这瓶不是毒。”

她顿了顿,继而道出后半句。

“但比毒厉害多了。”她神色凝重地看向他怀里的人,“尊上记得属下调配的安胎药么?”

“怎么?”

“属下其实有些私心,在药中添了一味月上白,能助这丫头调理根基,尽快蓄积灵气,本是极好的灵药。

但这瓶东西里,偏偏加了斛朱。”

“斛朱……?”重黎眸光一沉,“斛朱不是能重塑骨血的仙药吗?”

当初他一条胳膊险些毁在相柳手里时,正是用了斛朱入药,才恢复如初。

斛朱珍稀,他得的那一株,还是颍川藏了好些年,给他送来的。

这一味药,千金难求。

霓旌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斛朱与月上白的确都是治病疗伤的良药,且一味在极南,一味在极北,少有凑在一处的时候,更无人想过,这两位药若是放在一起会如何,尊上可知,自古是药三分毒,若是药性相冲,则毒性更烈,眨眼要人性命也绝非赅人听闻。”

重黎面色微诧“你的意思是,正是因为在服下了安胎药后恰好闻到斛朱,她才会中毒?”

“凑巧吗?……”霓旌看着手中的小瓶儿,陷入沉思。

“可有法子解?”云渺渺几乎昏了过去,他也顾不上细问此事,无论是斛朱还是安胎药,都等先将人救回来再说。

霓旌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可让属下一试,有劳尊上将人扶住。”

说着,她先将云渺渺的上半身支起,解开衣领,可见后颈处已开始浮现出红肿小块儿,再挽起袖口,胳膊上亦是如此。

“果然……”她心头一沉。

月上白性极寒,而斛朱性阳而烈,如此相冲,乃世间少有的一味猛药,毒性自不必说,这丫头的经脉也是承受不住的。

如今气血上涌,灵气紊乱,眼下虽是腹痛,但经脉阻滞,无处发泄,用不了多久便会七窍溢血。

有重黎托住她的背和胳膊,她转身去案边取来一只笔洗,放在她脚边,又拿出一把匕首,握住了她的腕。

“你作甚?”重黎当即按住了她的手。

她平静地抬起眼“尊上,要想解毒,得先放血。”

“这毒在血里?”

“不尽然,但这两味药相冲非同一般,她周身气血难调,尽数凝滞,修为高强还好些,堪堪颜驻期的弟子,若不将这些死血放出,轻则灵根尽毁,重则性命不保。”

此话一出,桑桑化为人形,一个踉跄,几乎跪在了云渺渺面前。

“我不该让主上去捡这瓶子的……是我疏忽……是我……”

一只来路不明的瓶子,它随口一言,甚至当她捡起来闻那一下的时候,它都没有想过阻拦。

它也闻了瓶中的东西,并未感到毒性,便只当是混在那些瓶瓶罐罐中,不慎落下的一味药,也不曾细想。

主上将它搁在案上几个时辰,它都没有多看几眼……

“人还没死呢少哭丧着脸!”重黎抱着怀里浑身发凉的人,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而看向霓旌,“要放多少?”

霓旌属实被突然出现的蓝衣女子吓了一跳,恍然回神。

“血,要放多少?”他一字一顿地重复。

她思索片刻,道“少说一半。”

从毒入体,到毒性发作,仅仅这么一会儿,这丫头的血,便几乎没有流动之象了,不仅是隔壁,腿脚,后颈,都得放。

闻言,他的目光猛地沉了下去,拢着云渺渺的手陡然收紧,咬咬牙,终是放开了那把匕首,挥袖关上了四面门窗,笃定地望着霓旌。

“动手。”

她点了点头,握住了那截手腕,沿着经脉利落地划下一刀,血顿时汩汩而出,流得的确比寻常时候慢了许多,还有不少已经凝结的血块儿,顺着纤细的指尖,流进那只笔洗中。

而后,又脱下鞋袜,划开脚腕处的经脉,用瓷瓶接着。

最后,是后颈。

小心地避开要害,割开红肿之处,顺着经络,先将已经凝住的血挤出来,再放任之后的徐徐往外淌。

这血无法可接,只能任由它染透衣衫。

被解开的衣领下,露出一截瘦削的肩,全然没有女子的娇软柔弱,只有刚刚结上一层薄痂的伤口和其他三三两两的疤痕,全被她忍了下来,平日里哪见她吭过一声。

尽管变了模样,声音也是天壤之别,独独这一点,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固执得教人恼火。

他抬起手,轻轻一勾,她的脑袋便枕进了他颈窝,血顺着倾斜的肩,滴在他的衣衫上,不知不觉,已湿了半边肩。

血流得越来越快,从起初滴水夜漏般的断续,逐渐涓涓不壅,两只瓷钵已经盛满了浮着凝块儿的血水,云渺渺的脸色白中发青。

“还不够吗?”桑桑的心都揪在了一处,颤抖着问霓旌。

看着这些血一滴一滴,像是要流干了,这该有多疼,那些暖的血一点点凉下去,又该有多冷?

霓旌没有答复,始终紧盯着她腕上的口子,盯着那不断淌出的血。

直到那血中,再不见一丝浑浊的血块儿,便立即取药,抹在伤口处,极快地止住了血,往云渺渺口中塞下三枚丹药,暂且松了口气。

“药性两个时辰便能解开,不过她气血虚亏,先得熬过今夜才能温补静养,这段时日,是经不得折腾了。”她一字一句的叮嘱,几乎都是说给重黎听的。

这绑回来才半月,莫说安心养胎,命都没了半条,这小丫头啊,可真是够倒霉的。

重黎沉着脸,点了点头“晓得了。”

他勾住怀中人的肩膀和膝窝,轻轻将其抱起,朝着内殿走去。

桑桑欲跟,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

霓旌的目光透着怀疑与审视,方才的状况迫在眉睫,她也无暇细想,而今松了口气,再看这位蓝衣女子,疑惑涌上心头。

三昧真火,召雷,开明开智如今又化为人形,区区一只乌鸦精,竟有这等能耐,她会信吗?

不过看尊上方才的反应,倒像是认得这女子的。

她扬手落下一道金光,缚住了眼前的人,面色骤冷“你不能过去。”

低下头去,竟是一条捆仙绳,镜鸾这辈子,还从未被这玩意捆过,自然,也从未想过。

在仙门之中,捆仙绳不过是个堪堪中品的灵器,是她从来都瞧不上眼的玩意,可眼下偏偏就是这么一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阻挡了她去看主上的路。

怒火,从方才的慌乱中轰然乍起,那双碧色的眼仿佛凝出了冰。

“放开!”

霓旌静静地打量着她,如此面容,似妖亦似仙,她却从未在仙界,妖界,乃至魔界中见过。

她皱了皱眉,思忖片刻,还是捆仙绳另一头拴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她须得去给那丫头熬药,至于这女子的来历,看来只能容后细问了。

眼看着她扬长而去,镜鸾恼怒地挣扎,然而栖身于乌鸦体内的时候,大半法力被封,竟连区区捆仙绳都难以挣脱。

咬牙切齿的怒斥传入内殿,一片昏暗中,重黎静静地坐在床榻边,方才抱着的人,此时正躺在他膝头,便是盖着厚重的被褥,依旧捂不热她一身的凉。

有些混乱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前尘往事一幕接一幕,有些不讲道理地涌了出来。

翻滚着白浪的西海。

也曾清溪潺潺,白鸟亭亭的九川。

还有他百岁生辰时,得到的第一把木剑上刻着的玲珑花。

一点一滴,日日夜夜,破碎得不成样子,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还记得。

可到最后,愈发清晰的,在眼前挥之不去的,全都汇成一个人的模样。

清清冷冷,高不可攀,连笑一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张脸。

他曾经,怎么都弄不懂却还得唤她一声“师尊”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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