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离

偏离

时钟的秒针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林肯似乎总是偏好用这些古老的东西,带有齿轮的表,人工绘制的瓷器,或者是原木的大床。房间一片漆黑,苏瑞疲惫地坐在角落里,听着自己的呼吸。接着她又想到,林肯似乎总会失眠,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烦躁之后呆滞,呆滞之后等待。

如果是自己的话,苏瑞宁可爬起来看看书,或者是趴在宿舍的窗口看星星,等着天一点点亮起来。

但是,地下层永远都不会天亮。

克莱顿才睡着,但那些病中的胡言乱语,却让苏瑞难以平静。几乎从认识他起,她就偷偷关注着他,收集和他相关的每一条消息,看他公开发表的任何一点点文字,甚至是每一期费罗校报,只为了去了解他在《主编的话》一栏里的想法。这些习惯直到最近的寒假之后才慢慢淡去,但是很多时候,苏瑞还是会突然想到:他在做什么?

她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没人能比自己更加了解克莱顿,了解他正义的内心与温柔的性格,了解他灵魂的一切美好。可如今看来,这些竟都不过是幻想。像烈火般燃烧的愤怒仿佛烙在她的心里,苏瑞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这样的情绪来自于他——

为什么?

她的脑子里有些混乱。那些理由仿佛就在眼前,如此的明显易懂,但就因为它们太明显了,才会让人觉得如此虚假。从出生开始受到的教育,这个社会最基本的法则与制度,丝丝密密坚不可摧,却在这沁血的呼喊中摇摇欲坠。是他早已看透,却由着生活戴上面具;还是成长到今日,终于自己挣脱了思想的枷锁?

“苏瑞……”

她一惊,抬起头,什么都看不到。

摸索着打开灯:“怎么了?不舒服么?”

“别告诉安吉拉……”他侧过头,浅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到更远的地方,“她知道我说的那些话,就不要我了。”

“她是你的未婚妻”苏瑞轻声说道,“你要对她有点信心。”

“我对她有,”克莱顿说道,“我对自己没有。”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别胡思乱想,生病了就好好休息。”苏瑞站起来,她很想逃离,“你躺着,我去给你倒杯水。”

等她回来的时候,克莱顿又睡了。浅金色的头发毫无生气地黏在枕头上,脸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两颊微微凹进去,纤长的睫毛脆弱地低垂。她曾经盼望过很久,在他身边,照顾他,保护他。但是现在,愿望实现,自己却没有了那种心情。

单恋就好像是蒙在镜头上的柔光镜,当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远没有影像那么美好。

“你应该离他远点。”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苏瑞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却是亚瑟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她拍了下胸口,吸一口气:“医生在哪?”

“抱歉,苏瑞,我担心吵醒他。”他自顾自地说道,“现在这种时候,少惹些麻烦才好。你沾染上他,名声就坏了。”

“是啊,现在轮到你来教训我了。”她冷冷地说道,“医生呢?”

“在门口,我这就去叫。”

苏瑞稍一想便觉得他的举动别有深意,顿时很恼火:“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怎么知道?” 亚瑟也不示弱,站得笔直盯着她,“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苏瑞愣了一下,对方立刻咄咄逼人地开口了:“如果是作为一名主人,您对我要求太少;如果是以朋友的关系,您又要求太多。您根本就把我当作一个累赘,可该设防的时候不设防,不该让我干的事情又让我参与——您想要我怎么做?”

他的声音稍大了点,克莱顿皱起眉毛,轻声□□着。

“出去。”苏瑞压低了声音,干脆地命令道。

医生在房间里给克莱顿做检查的时候,苏瑞正在客厅里和亚瑟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年轻的那个更加沉不住气。

“我希望能够成为您最亲密的朋友与伙伴。”亚瑟正色说道。

苏瑞抿了一下茶杯:“不是我不想信任你,亚瑟。”

她没有说下去,男孩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紧紧握着拳头,连骨节都泛着白:“我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但是最起码您要给我一些相互接触的机会。”

“凭什么?”苏瑞眯起眼睛,“我有很多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在飞艇赛场上共同进步的、姐妹会里一同工作的……怎么都轮不到你。”

“但您没有一个男性下属,这是不行的。”

“这或许是大西的观点,在赫尔,有才很奇怪呢。”

“我一直相信您不是狭隘的女权至上分子,我会帮助您的。”

苏瑞轻笑:“那么,你要先向我证明你的能力才行啊。”

亚瑟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您现在最应当做的事情,就是立刻走出这个房间,然后打电话给这位男士的监护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您没有关系。”

苏瑞摇头:“他不止是我朋友的未婚夫,他也是我的朋友。”

亚瑟哼了一声:“妇人之仁。”

苏瑞看了他一会:“我想,我们对人生有着不太相同的认识,但我不否认你的观点也是正确的。最理性的政治手段往往是残酷的,我的确在此方面有不少问题。”

她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看着男孩栗色的眼睛:“我需要这方面的帮助,但是必须来自于一个深诣此道的人,而不是一个自以为很了解的小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那么,我还有一个建议。”亚瑟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轻轻点了点头,“您自身最大的优势是——请恕我直言——招男人喜欢。”

苏瑞觉得他严肃的表情有点好笑:“谢谢。”

“如果您需要这么一个帮手,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比威廉殿下更加强大。”亚瑟语速加快了一些,“他成长的环境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

“你在建议我去勾引他……”苏瑞皱起眉毛,“还是利用他?”

“您需要和他重新建立起友谊关系,”亚瑟笑起来,“这位殿下我研究了很多年,他最强的地方和您一样,是招女人喜欢;但是他最弱的地方也在于此,一旦付出了真心,他就收不回来了。他显然还爱着您,这就是您手上最大的砝码。”

“是这样吗……”苏瑞想了想,“你们大西男人的真心还真奇怪啊。”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肺炎,苏瑞觉得再瞒下去就不合适了,想了想还是给安吉拉打了电话,她不到一个小时就过来了,身上还穿着一身整齐的马术服。

“他在哪?”安吉拉的语气少有地严厉。

“我才叫了救护飞艇送到莫尔温中心医院,刚想跟你说呢。”

“你为什么不陪着他?”她呼吸有些急促,“他为什么会在这?”

“那个飞艇很小,我上不去——你知道,这边的街道不是为标准飞艇设计的。”苏瑞顿了一下,“至于他为什么会在第二层,你还是去问他自己吧,我也不知道。”

“你通知珍或者议长大人了吗?”

“还没。”

安吉拉稍稍松了口气:“谢谢。”

“我送你过去好了。”

“不用了,我也有飞艇。”安吉拉完全恢复了常态,“谢谢你,苏瑞。”

“这么客气,真让我不习惯。”苏瑞笑道。

安吉拉把帽子放到一边,眼睛瞄着站在一旁的亚瑟:“真是的,你藏了这么漂亮一个小男孩,居然不告诉我。”

“这不是为了克莱顿的幸福着想么——”苏瑞拍拍她的肩膀,“行了,别装了,赶快去吧。”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和亚瑟两个人。

“您选择和贵族们站在一边么?”

“你今天可以停止了。”苏瑞做出一个抗拒的手势,“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孩,够了。”

他不再多说,低头道:“是。”

“学校有自己的制度,我不能把你带在身边,怎样也要等到毕业吧。”

“……我知道了。”

“那么,”苏瑞顿了一下,“我走了。”

回到地面之上,才发现已经是早晨。宿舍里充满了香喷喷的气味,威廉正在烤苹果派。

“要不要?”他扒在门口问道,“我做得太多了,吃不下。”

“我才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苏瑞放下手袋,“谢谢。”

“昨晚很辛苦吗?”

“不会啊。”

威廉用手指在眼眶上画了一个圈:“好大的黑眼圈,你老了,女人。”

她被他逗得笑起来:“上年纪的女人最美了。”

“不不不,”威廉戴着厚重的手套,把盘子从烤箱里拿出来,“那是泡不到年轻姑娘的失败者的自我安慰。”

当香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的时候,苏瑞感到一种许久没有体验过的满足与幸福。

“你知道么?”她吃完自己那份,才开口道,“赫尔有一句谚语,如果你想征服一个女人的心,就要先征服她的胃。”

“那么?”

“你征服了我的胃。”

威廉点点头:“谢谢夸奖,我会继续努力的。”

轻松的谈笑,又像是小心翼翼的调情。苏瑞很快就疲惫得睁不开眼,威廉自己表示有事情要先走一步,她倒省得再想理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窗□□进的阳光带着奇怪的橘红色,空气中灰尘舞动。

电话响了,是林肯。

“怎么了?”她懒洋洋地问道。

“关于克莱顿——你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不知道,最近我发现,很多事情不是对谁都可以说的。”

“离威廉远一点。”

苏瑞突然加大了握住手机的力气,站起身来:“怎么了?”

“他策划谋杀了我的前妻,”林肯顿了一下,“赫尔的前首相。”

“为什么?”

“她似乎曾经离间过他和一些大西的贵族,还有什么土匪掺和进去……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林肯飞快地说道,“告诉你一下而已,安全部门还在查。我还有事,先挂了。”

“谢谢。”

“哈,你什么时候学会这套了?”

“什么?”

“接受别人提供的信息。”

苏瑞笑着:“再傻的人放在我这个位子上,也要学聪明一点的。”

“恩,不说了。”

苏瑞压低了嗓音:“我想你了。”

“知道了。”

忙音。

苏瑞扑倒在床上,把被子揉成一团。她突然想起詹姆士和她说的话:“你只是‘以为’你在追求那种生活,但你根本不知道‘那种’生活是什么样的!”

猜忌,算计,欺骗,仇恨,杀戮。

或许,这条道路真的偏离了自己想要的轨迹。

原本一直被周围的人认为“缺心眼”的某只,最近两年也开始努力擦亮自己的眼睛了。

这大概就是成长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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