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愧对

江宛回话:“妾身今日与江宁侯夫人一道去大相国寺参拜,回程路上见靖国公夫人的马车坏了,便想捎她一程,等她上车了才知道原是来找殿下的,却也不好再扔她下去。”

安阳大长公主笑了:“她就是这脾气,一辈子抱着个李崇当宝,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惦记她的男人。”

将刻薄话说得这样温和,叫人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刻薄,委实很本事。

江宛没接话。

安阳又问:“本宫记得你祖父是江正?”

“是。”

“一想起江祭酒,本宫便又似回到了小时候,几个先生中,唯有江祭酒不打手板,沈先生则打得最重。”安阳掐了朵花枝上的茉莉花,“你知道沈啟吗?”

江宛摇头:“妾身不知。”

但是大长公主特意提起这个人,莫非是与祖父有何关联?

想到此处,江宛不由微微抬头看去。

安阳大长公主还是侧坐着,对着一大捧水灵的茉莉花枝,正在挑选合心意的,不知道是要制香还是要做面脂,被她挑选出来的花朵,总会被侍女马不停蹄地送到屋外,被一个跪坐在地上的侍女细细捣碎。

江宛没能看得更多,安阳大长公主对她一笑后……

端茶送客。

江宛晕乎乎地进去了一趟,又晕乎乎地出来了。

只有靖国公夫人面色铁青地站在马车前骂着什么,见了她就劈头盖脸地问:“她找你做什么?”

江宛正在琢磨安阳大长公主的用意,不愿身边有人叽叽喳喳:“夫人若还想跟我一路回城,劳驾安静些。”

靖国公夫人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我就不信有人敢把我这个老太婆扔在这荒郊野外里,若是有了个万一,我家七郎要她的命!”

江宛却懒得搭理她,径自上了马车,然后吩咐道:“走吧。”

靖国公夫人才急了,狠命拍了一下跟出来的丫鬟:“停下!”

江宛掀开帘子看她:“想上来,就闭嘴。”

靖国公夫人面色发青,拧了把丫鬟:“没眼色的东西!是要让我撕了裙子爬上车吗?”

丫鬟怯怯道不敢,小心翼翼地取下马凳,扶着靖国公夫人上了马车。

这一路,靖国公夫人果然没有再多嘴说话,只是偶尔掐打丫鬟。

把靖国公夫人卸在了靖国公府门口,江宛便叫去江府,马车出去很远,还能听见靖国公夫人指桑骂槐:“怪道你这贱皮子要叫道梅,自己霉气当头还要连累我,那个死鬼老婆子的院里果然风水不好,不知养了什么脏臭东西……”

靖国公夫人离开后,一直坐在马车外头的春鸢也便能进来了。

春鸢的脸都被太阳晒得通红,听了靖国公夫人的骂声,不由道:“这老虔婆嘴上狠,手底更黑。”

江宛却摇了摇头:“可我却想着她十四五岁时,大抵也不至于如此,那靖国公年轻时连安阳大长公主都看不上,却许了靖国公夫人,她总也衬得上半句闭月羞花,何至于就到了这样面目可憎的地步。”

春鸢心道这是夫人心软的毛病又发作了:“总是咱们不晓得的。”

进了江府,江宛提着裙子直奔正院书房。

“祖父,我今日见到安阳大长公主了。”

“什么?”江老爷子的笔立刻停了。

江宛找了张椅子坐下:“公主说,您还做过她的先生?”

江老爷子不答,由敬墨服侍着用帕子净了手,又对敬墨道:“你先下去吧。”

等书房里没有别人了,江老爷子才说:“我的确教过公主三个月,不过她真正的先生是我的老友,沈啟。”

“公主也提过,”江宛单刀直入,“沈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沈望的祖父,也是个极有风骨的人。”

江宛兴致来了:“愿闻其详。”

老爷子回忆往事:“太宗守嘉十年的科举舞弊案,当时牵涉其中的是信国公屠家。信国公之女嫁入宫中,被封贵妃,还颇得圣宠,屠妃拦着太宗,不许治她爹的罪,否则就以死相逼。那时,沈啟不过是国子监的小小典簿,我也不过是学士院中的小吏。”

江宛是个好听众,紧跟情节,一步不落:“太宗就听贵妃的了?”

“当然没有,不过太宗以信国公满门忠烈为名,不欲问信国公之罪,只叫将所收贿赂赃款交归国库,话又说回来,屠家人没发迹前是卖猪头的,祖祖孙孙都视财如命。”江老爷子叹了一声,“陛下心意已决,连陆老相爷也无能为力,可沈拓寒却站了出来。”

江宛:“难道他痛斥了皇上?”

“拓寒那小子,”江老爷子笑了起来,“他脱下官帽,做了首诗,应该也是当时有感而发,挺啰嗦的,我也没怎么记住,就只记得最后一句了。”

他说到这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望着窗外,满脸惘然。

“宁教散发弃冠去,明月依旧照扁舟。”

江宛也笑了:“沈先生听起来是个疏狂之人。”

江老爷子摇头:“不,他脾气极佳,从来待人都是温温和和的,不比我,初入官场便得罪了好些人,想当年,他还替我收拾了许多烂摊子。”

江宛记着没听完的故事:“他在大殿之上念了首诗就走了,祖父你就干看着?”

“我当然也是要跟他一道走的,官帽一脱,自有青天。”想是说到了得意事,思及从前的年少轻狂,江老爷子一时畅快大笑。

可这笑声却停得很急。

老爷子低着头,夕阳的光映在他身上,叫他看着有些佝偻了。

沉默良久,江老爷子声音嘶哑道:“只是恒丰八年,我却没有与他同行。”

江宛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很难过。

江老爷子就对她笑了笑,用手抹了把脸,道:“年纪大了,说起往事来,竟然有些失态,团姐儿可不要笑话祖父啊。”

江宛咬唇,忽然问:“恒丰八年的益国公谋逆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老爷子望着她:“十五年过去,我本不欲再提此事……”

江宛道:“就当是我想知道。”

“罢了。”老爷子叹息一声。

“大梁开国,共封了益信靖庸四位国公,靖国公李家已经没落,庸国公胡家依旧屹立不倒,却也是大不如前,信国公屠家方才已经说过,舞弊案叫他家元气大伤,如今已经彻底从朝堂中抽身,子孙多经商,与天下第一商吕家成了三对儿女亲家,至于益国公霍家,一直都是风头最劲的。”

“恒丰帝之母便出身霍家,那场逆案事发时,金吾卫破了霍家的门,可霍家无论男女老幼,人人可战,逼得金吾卫指挥使亲自向陛下求来了诏书,交由霍老夫人验看后,霍家人才弃了刀剑,束手就擒。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难看,当时的益国公霍著进宫求情,却私藏刀剑,意图行刺恒丰帝,加之霍家长女与如今的北戎大王情投意合,霍府中又搜出了霍著与敌将的书信……”

老爷子沉重道:“最终,霍家男丁全部处斩,女眷则流放威州。”

江宛一时心神俱震,若是祖父没有隐瞒,那么此案中确凿的叛逆证据竟一应全无,书信可以伪造,家中女儿嫁了北戎人也不见得就是全家投敌,至于刀剑......霍著戎马半生,若真有心伤人,先帝岂能全身而退?

她还记得沈啟之事:“这与沈家又有什么干系?”

“沈啟一贯与霍著最好,他一个文官,本不该与武官走得那么近,可我劝了几回,他都不肯听,偏要说霍著是难得的真男儿,是执槊君子,霍著也是,他一个武将,偏偏喜欢吟诗问月,朝野上下,唯独与沈啟交好。”

“现在想来,不过是两个傻子罢了,一个傻,另一个更傻,沈啟至死都不肯承认霍著与敌国私通,死前也不喊自己冤枉,却要喊益国公冤……”江老爷子的声音颤抖着。

江宛忙拍了拍祖父的背,祖父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凉。

江老爷子哆嗦着嘴唇:“团姐儿,祖父有愧啊。”

“这不能怪祖父,”江宛反握住老爷子的手,她语无伦次,只恨自己无从安慰,“这不能怪你,当年的事……恒丰帝也是……”

“我没有站出去,团姐儿,你才五岁,你还那么小,我怎么能站出去……”

江老爷子低头捂着脸,指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泪水顺着皱纹砸在石青色的长袍上,泅出一团墨色的绣球花。

而江宛只是徒劳地,更用力地抓紧祖父的另一只手,企图给这个泣不成声的老人些许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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