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慢慢来

段枫从家里离开前往燕不归公墓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五点钟。外面的天还很黑,路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

因为这一次是十年来,段枫第一次走出自己居住的那幢楼房。

段枫过惯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早已经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

所以凌晨五点的段枫,独自走在静悄悄的马路上的时候。他还以为,外面的世界原本就是当下的这个样子一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一样的漆黑冷清,孤寂萧索。

原来,外面的世界和自己独处的,那套拉上了窗帘以后的两居室,一样的黑暗,空荡。原来,两者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十年前独自一人去过燕不归公墓,段枫的脑子里隐隐约约还能记得起路线。

时间对段枫来说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死亡没有来得太过仓促的话,段枫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所以段枫不假思索地就决定步行前往燕不归公墓。反正路上也看不到公交车和出租车,即便有,段枫也不习惯乘坐交通工具出行。

段枫从小就有心绞痛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人都有心绞痛的症状。因为没有朋友,更没有同样患有心脏病的朋友可以交流,所以段枫也无从比较。

八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段枫的心绞痛比平时发作地更加严重。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段枫母亲的忌日的缘故,也许段枫的内心深处一直深藏着自己对母亲的爱。又或者,他一反常态的剧烈心痛感,仅仅是因为饥饿的缘故。

从段枫居住的地方步行到燕不归公墓,正常成年人一般需要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可是凌晨五点就已经从家里出发的段枫,却直到下午四点才走到燕不归公墓他妈妈的坟墓前。

中间没有停歇,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九个小时。他步行的速度,着实比正常成年人慢了一半。

段枫的身高超过一米八,大长腿,走路的时候跨的步子也不算小。

他之所以走起路来那么慢吞吞的原因,是因为他走路的速度如果稍微快一点点的话,就会心痛的厉害。

生活中,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注意“慢慢来”。不能奔跑,走路的时候不能走快,就连吃饭刷牙的时候都要慢慢来才行。

因为稍微快一点点,这些在平常人看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日常行为,对段枫而言都会成为剧烈运动。而剧烈运动,无疑会加剧段枫的心绞痛,让他心痛的无以复加。

燕不归公墓位于雁南山的半山腰上,埋葬在这里的大多数是一些买不起墓地,无儿无女的人生失败者。

又因为燕不归公墓地处特别偏僻,地势也十分险峻。加上周围的气氛非常诡异,所以平时很少有人到燕不归公墓来扫墓祭拜。

不像其他陵园是有专人负责管理,定期给墓地打扫清洁,雁不归公墓根本就是一座没人管没人问的荒废之地。

沿着难走的山路,段枫在雁不归公墓里整整摸索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妈妈的墓地。

一块半米高的灰色墓碑上,题写着段枫妈妈的名字——夏天。

“夏天,死于八月二十四日。至此长眠。”短短十四个字的碑文,便是段枫对妈妈所有的了解了。

身为儿子,却要通过碑文来知道自己妈妈的死期和名字,何其惭愧,何其悲哀?

一个名字,一个死亡日期,一块半米高的墓碑,紧挨着坟墓长起来的一颗歪歪扭扭的大树,便是段枫的妈妈死后拥有的全部了。

十年前,段枫来祭拜妈妈的那一次,掘强的他毅然决然地用一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在那颗歪歪扭扭的树上深深地刻下了“无期”两个字。

因为段枫从一出生的时候就被人灌输了自己随时有可能死掉的思想,于是乎,段枫不知不觉地也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心理准备。

十年前那一别,段枫根本没想到十年后的自己,还能活着重新站在妈妈的坟墓前。

那棵代替段枫,整日陪伴在段枫的妈妈坟墓前的歪树,当年只是小树苗一棵,仅有一米多高。

和现在的段枫一样,当年的小歪树,树叶很少,也没有多少分叉枝,摇摇欲坠着一副随时要死的样子。

不曾想,十年不见,当年那棵歪歪扭扭的小树苗已经长得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从盘根错节的根部,到树梢,应该至少有十米的样子。

当年段枫随手刻下的“无期”两个字,如今也随着大树的不断拔高,远远地把段枫抛在了脚下。

什么都在变,好像只有段枫没有变。除了年龄在长,段枫这些年可谓是一事无成。终究,段枫还是把大好青春,就那样给虚度过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段枫之所以会自甘颓废,不思进取,也不能全怪段枫。

试问,一个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权威的医生提前宣判了死刑的人,有几个还能像正常人那样积极地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并且为之奋斗的呢?

对一个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活不长,随时有可能死掉的人来说,他们是没有什么美好未来可言的。

所以,段枫没有交朋友,不喜欢外出,没有像正常小孩子那样年龄到了就去学校读书。

段枫的人生和别人的人生到底是不一样的,当别的同龄人在父母的呵护下一边开心地玩着泥巴,一边被父母变着花样,鼓励着背起走进学堂的时候,段枫却只能孤家寡人一个,坐在坟墓一般寂静的房子里,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等死。

下午五点的天色,灰蒙蒙的,有些压抑。

段枫站在妈妈的坟前,面无表情,心如止水。

段枫尽可能地保持自己平稳的心跳,他不敢大口喘气。因为对患有罕见心绞痛的段枫来说,呼吸急促不平稳,也算是一种剧烈运动。

而所有的剧烈运动,都毫无疑问地会让段枫心痛的无以复加。

段枫笔直地站立着,目不斜视地久久凝视着碑文上的那十四个字。

血红色的残阳逐渐地收拢起了最后一缕寂静的红色,摇晃着落入西山。然后在肉眼不可及的地平线处,来了一个孤注一掷般悲壮的一跃。

一阵神秘的风吹过,夜色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夜行衣一样,把段枫高大却瘦削的身体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段枫单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常年的不见阳光,身患顽疾,经常忍饥挨饿,加上段枫有暴饮暴食的习惯。种种原因,联合起来,导致了段枫有着异常苍白的脸色。

墨汁一样浓稠厚重的时间,像被河床阻断了去路的流水一样,在那一刻流淌地格外缓慢。

夜幕降临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尸鸦的哀嚎声。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刚好不偏不倚地被迅疾的冷风吹进了段枫的耳朵里。

今夜,带着灾难而来的尸鸦将会落入谁家。明天,谁又会在睡梦中后知后觉地神秘失踪?

段枫苍白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如死尸般惨白一片,异常吓人。他深邃而狭长的眸子深处,逐渐氤氲起一抹肃杀之气。

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段枫从看到自己母亲墓碑的那一刻起,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劲。可是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当高远清冷的月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枝树叶,最终洒落在段枫妈妈墓碑上的那一刻,段枫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是“夏天”那两个字不对劲。

当清冷的月光涂抹着“夏天”这两个字的时候,原本白色的字体竟然变成了猩红色。

而墓碑上的“死于八月二十四日,至此长眠”十二个字,仍旧是白色的字体,并没有因为月光的涂抹而有丝毫的变化。

对了,段枫终于想起来了。

十年前段枫来妈妈的墓前祭拜的时候,墓碑上并没有“夏天”这两个字。

因为当年段枫来祭拜时,年龄还小,不过是一个七岁大的小孩子。如今又时隔十年,所以段枫才没有第一时间看出碑文上的异常之处来。

如此说来,碑文上的“夏天”这两个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但是,究竟是谁加上去的呢?据段枫所知,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儿子之外,妈妈夏天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有没有可能是他们?

妳弥弥父母的形象在段枫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段枫随即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然在段枫三岁大的时候,是妳弥弥的父母带着段枫来祭拜妈妈夏天的。那也是段枫第一次知道妈妈的墓地所在。

可是如果是妳弥弥的父母把夏天的名字添加在了段枫妈妈的墓碑上的话,说明他们夫妻是一对重情重义的人。

按照这种猜想继续下去,妳弥弥的父母对待没有多少交情的夏天,尚且愿意不顾雁南山的地势险要,不惧燕不归公墓的戾气太重,特意来此在段枫妈妈的墓碑上加上她的名字“夏天”,那么他们没有理由会狠心地抛弃自己唯一的女儿。更没有理由抛弃她以后,从此以后再也不回来看她一眼。

在夏天死后,妳弥弥的父母自愿当起了段枫的监护人,抚养他长大到七岁。虽然他们最后狠心地抛弃了段枫,但是没有他们之前的细心照料,尚在襁褓中的段枫绝对不可能活到七岁。

所以如果段枫的妈妈泉下有知的话,于情于理,她也应该感谢妳弥弥的父母才是。要说有恩情,也是妳弥弥的父母对夏天有恩情,夏天并没有对妳弥弥的父母付出过什么。

段枫思来想去,就是理不出一个思绪出来。

墓碑上原本就存在的那十二个字,是在定制墓碑的时候,由工匠通过工具雕刻上去的。墓碑上后加的“夏天”二字,也是深深地镶嵌进了墓碑里,想必后来添加上这两个字的人,没少费力气。

谁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更让段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夏天”那两个字,原本是白色的字体。但是当惨白的月光照射在上面以后,白色的字体竟然变成了猩红色。

纷乱的思绪像是被呼啸来去的风,吹得格外凌乱的铅灰色断云一样。随着哐当一声闷响,段枫的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倾斜了。他顿时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一个圆圆的东西,从段枫妈妈墓碑旁边的歪脖子大树上很突兀地掉了下来。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刚好不偏不倚地砸在段枫的头上。

真特么的,倒霉啊!

顿时眼冒金星的段枫,立马有种要飙脏话的冲动。

段枫眼睛冒火般地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歪脖子大树,脸上闪过一阵迷茫的神色。

这颗歪脖子大树并不是果树,树上除了长着茂密的树叶之外,并没有长任何的果实。所以,不可能是被果实砸了头。

段枫脸色不悦地回味了一下刚才被砸时瞬间的感觉,那种圆乎乎,硬邦邦,滑溜溜的质感,也实在不像是被树枝砸到的顿挫感觉。

平白无故被一个圆圆的东西砸了一下,段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无论怎么着,他也想弄清楚自己被什么东西砸了脑袋。

感觉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手榴弹瞬间爆头了一样,真让人火大。

圆圆的东西狠狠地砸了段枫的脑袋以后,很快便滚落到了一旁的草丛里。

借着月光,段枫顺着被压歪的草丛一路找过去。终于在距离段枫妈妈的墓碑五六米远的地方,找到了那个“肇事者”。

果然,段枫猜的不错,从歪脖子树上掉下来狠狠砸在段枫脑袋上的圆东西,既不是果实,更不是树。但是让段枫始料不及的是,砸他头的圆东西竟然是一个骷髅头。

这个灰白色的骷髅头,也不知道在这个人世间存在了多久,又是怎么阴差阳错挂到歪脖子树上去的。

只见骷髅头的头盖骨上已经有细微的裂纹,裂纹里竟然还非常神奇地孕育出了一棵小拇指大小的歪脖子小树苗。

更加让段枫诧异到极点的是,骷髅头的嘴巴里,竟然还咬着一根黑色的钢笔。

已经没有了嘴唇,却仍然保留着三颗零落牙齿的骷髅头,正死死地含咬着一支“黑森林”牌的钢笔。

这一次,段枫一眼就认出了那支黑森林牌的钢笔。

骷髅头嘴里的钢笔,不是普通的钢笔,而是段枫的妈妈留给段枫的遗物。

段枫三岁时开始记事。在段枫三岁那一年,妳弥弥的父母把夏天留给段枫的遗物亲手交给了段枫,并且告诉段枫他亲生妈妈的名字叫夏天。

段枫的妈妈总共留给段枫三件遗物,那支黑森林牌的钢笔,便是夏天留给段枫的遗物之一。

自从段枫从妳弥弥的父母手里接过那支钢笔以后,便小心地保存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何故,有一天,那支钢笔却不翼而飞了。

然而,但是,为何?

这支黑森林牌的钢笔,为什么会出现在段枫妈妈的墓地里?又为什么会被一个骷髅头死死地含咬在嘴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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