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公子寒深知自己没有治世之才,继位时就曾设想有人会觊觎他的皇位,但这个人绝无可能是公子龙渊。

龙渊是公子寒捡来的,公子寒对他有知遇之恩。

那时公子寒还是太子,乘轿辗随父皇微服出宫,听闻街市喧哗,撩开帷帐向外张望,只见一名乞丐懒洋洋地晒太阳,全身又脏又臭,生了一头癞疾,流着红红黄黄的脓水,身边扔了一只粗瓷破碗,里面装着半截长了绿霉的窝窝头。

那乞丐蓬头垢面,生的皮相却好,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大约饱尝世态炎凉的缘故,眼神出奇的冷冽,隔着街道见公子寒看他,突然笑了,将破碗大喇喇的向前一伸,大声唱起歌来:

“王侯吃酒肉呦,百姓咽米糠,三年徭役重呦,逼我走他乡,娘死爹不管呦,满头癞疾疮,富贵如烟散呦,一副臭皮囊,地府阎罗殿,黑白叹无常,才知薄皮棺材装枯骨,一生原是空奔忙!”

唱完捡起筷子叮叮咣咣的敲碗饭,冲公子寒叫道:“君有钱财,我享自在,哎那位穿着好衣裳的小公子哥儿,赏几个钱吧,反正死后也没用嘛!”

他的唱腔粗野不羁,公子寒却从中听出一种来自智者的嘲讽,暗合对人世的厌弃,像一根刺,在胸口微微扎了一下。还没等他继续揣摩唱词的含义,一大群骑高头大马的纨绔子弟突然从街道转角冲出来,领头的少年打着呼哨,仿佛根本没注意街边摊贩,扬起马鞭径直向小乞儿奔来。

公子寒想都不想,一个箭步冲出轿辗,跟在轿后的随从仆役皆是禁卫军乔装,见太子摇摇晃晃要去拦马群,吓得魂都飞了,纷纷抽刀护驾,一时马嘶人吼,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喊,领头少年连人带马被当街斩首,热血飞溅三尺,扑哧哧染污了果贩的木板车里今年新采的樱桃。

隔着满街乱兵,公子寒看见那小乞儿满身黏红,低头向着碗里那半只脏了的馒头露出痛惜的目光。

公子寒向随从讨了五个铜板,买了一碗阳春面,塞给癞头乞丐,趁他大口朵颐,在一旁耐心问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兄长?我是当朝太子,你跟我回家,天天都有阳春面吃。”

癞头乞丐往嘴里扒面,闻言停了停,抬头扫了公子寒一眼,点头道:“哥儿再赏两个酒钱,赏完酒钱我就去。

知情者却始终记得那天太子回宫的情景,白白净净的小手儿,牵着一名高他许多的褴褛少年,那乞儿瘦精精的站在庭前,被阳光刺得微眯着眼睛,投在白玉阶前的影子像极了一只猴儿。

从此之后,公子寒于深宫之中多了一名玩伴,对外宣称为兄长,两人同榻同食,同堂读书,但凡公子寒有的,都同样分给这乞丐一份。

那些满心妒忌,背地嚼舌头的世子们最爱拿一件事开玩笑,就是自从那乞儿进宫,太子所居的鸾音阁整整闹了一个月的虱子。

认异姓兄长这件事,说起来有个渊源。

按照钦天监指示,太子寒出生时星宿不利,有短寿夭折之相,要在十岁前凭机缘寻一名少年结成契兄弟才能顺利长大,但老皇帝怎么都没料到,身边王侯世子不下百人,公子寒挑来选去,竟认定了一名乞丐。

回宫那天癞头乞丐沐浴完毕,被带去殿前面圣,一名高僧为他摸骨相面,忙到一半,高僧突然口念佛号扑通跪地,对老皇帝连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这孩子命局奇异,恕老衲不才,实在看不出其中蹊跷。”

老皇帝面容威严,坐于高广大殿之上,眉头紧锁,右手不住把玩一串脂玉念珠,道:“你只说是吉是凶。”

僧人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两名锦衣少年,擦了擦额角的汗,迟疑道:“这是太子命定的机缘,只怕天机至此,已非人力能测,但凭太子自行决策。”

皇帝颔首,转头问公子寒是否执意留此乞儿,公子寒一向谦恭,此时竟态度强硬,梗着脖子道:“是。”

“为何?”

公子寒稚气未脱,想了一会儿,答道:“我喜欢看他的眼睛。”

公子寒说这些话时,那乞儿一直跪在他身后,低贱之人不能面圣,只能以额头点地,垂首等待,他长手长脚,满头癞疾,更显得污浊不堪。

老皇帝命他抬头,四目相对,不禁打了个楞,他觉得少年的眼神甚是奇妙,无论破衣烂衫在街边被舍一碗阳春面,还是此刻锦衣华服跪于殿前,那一对狭长的凤目都看不出喜怒,似乎一举一动只为形势,无关情绪,尊卑,更无关野心和仇恨。

凛冽的像极了一口薄薄的,精钢锻造的宝剑,兵器无喜无悲,剑锋过处,水寒风轻。

老皇帝将视线移至儿子修长的脊背,心道太子自小与世无争,性格过于驯顺,正需要一柄趁手的利器。

“从今日起赐名龙渊,望你知恩图报,时刻谨记忠心护主。”

龙渊与公子寒从此居于鸾音阁,日夜为伴。

不久听说白马寺发生一桩奇案,寺庙住持忽然决定离寺修行,游历天下,走前留下一句谶语,道:“乞儿命犯孤煞,有朝一日必祸国殃民,亲友横遭屠戮,累及九州四海百姓。”

三日后,此人身着僧袍于终南山脚下遭雷祸而亡,坐地化为焦炭,后人语曰:道行浅薄,妄议天机,必遭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我编的乞讨词儿配上小曲肯定特别好听!谁有兴趣找个破碗试试效果?

越来越强迫症了,一千八百来个字改了十几遍,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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