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第八章

第八章

急诊科的医生问父亲病史时,谢敏了解了父亲发病的全过程。

继母如同往常一样去外面打麻将。谢惠的暑假快结束了,因为有个要好的哥们儿要出国,他们几个小伙子给他践行,晚上就玩得过晚了,回家时已经过了凌晨。父亲也不问原由,在谢惠回家那一刻就开始教训他,谢惠顶嘴顶了几句,父亲越发生气,据父亲说是“血冲上脑袋”,刚想开骂,就忽然身体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

父亲摔倒时是清醒的,谢惠吓坏了,一直叫“爸”,他有心应却应不了。然后小儿子就打电话给大儿子,照大儿子的分付叫了救护车。

可是父亲很快就能站起来,发现小儿子叫了救护车,刚才的火还没消,又说他做事毛躁,这种事有必要半夜叫救护车吗?

谢惠真是气坏了。但怕父亲又变成刚才的样子,不好再顶嘴,只好任他训斥。

父亲很是不以为然地对医生说,他这样已经好多次了,很快自己就好了,也没什么后遗症。他觉得问题不是很大。

医生问他都是什么时候摔倒的,他就说是抬头时比较容易这样,就是手脚忽然不太受控制,然后就摔倒了。问他有没有去看病过,父亲说没有。

急诊科医生问诊过后,把谢敏叫出来问:“你是他儿子?”

谢敏点点头,问:“我爸爸怎么样?”

那个医生说:“这个毛病可能是神经科的问题。有可能是一种叫短暂性脑缺血发作(TIA)的毛病,俗称小中风。”

中风这个词可不是开玩笑的,谢敏并不是很理解小中风和中风的区别,于是就问:“这和中风有什么关系吗?”

医生说:“民间说的中风一般就是不可以逆转的某一部分脑缺血或出血。小中风暂时还是可逆的,所以你看他摔倒了还能爬起来,要是真的大中风了,就爬不起来了,看他脑缺血的部位了,救不回来就救不回来,能救回来的,有的不能说话了,有的听不懂别人讲话,有的脸歪了,有的吞东西会呛,有的就是偏瘫了。”

“那这个小中风以后会变成大中风吗?”谢敏问道。

医生说:“有可能,有一部分会变成大中风。不过最危险的是他这样时常跌倒,很容易出现外伤,要是摔出个脑外伤,那就不是开玩笑的了。我建议你还是让他住院检查一下,我刚才说的只是有可能是那个问题,还有可能是其他问题,最好还是住到神经科让专家看一看。”

谢敏说:“那就麻烦您安排他住院吧。”

那个医生打了个电话给神经科,对方说过一会儿找人下来接床。那医生于是让谢敏去办入院手续。

谢敏办好入院手续后回到父亲留观的那个病房。父亲正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休息。听见有人走进来,睁开眼睛看向门口。

医院的留观室很小,一间半房间的样子,龙岩的人口并不算太多,市区内有三所比较大的医院,一般情况下,到了真正的深夜,急诊的人也不多。护士刚才来给他打上吊针,之后就走了,目前留观室就父亲一个人。

父亲看见儿子进来,说:“说好没?什么时候回去?”

看来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住院。谢敏看着父亲不知何时起开始染白的两鬓,记忆中那种精力十足的样子似乎是已经再也不可能看见了。看到这样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他才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

“医生说还是住院检查一下好些。我办了住院,一会儿有人过来接。”谢敏在父亲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怎么还要住院?”父亲很是不高兴,“开点药回去吃不就可以了,医院除了检查检查也没别的创收手段了。”

“有什么问题总要查清楚的。您不是跟我说过小事不注意,会变成大事的吗?”父亲上了年纪之后,比起年轻时脾气似乎固执了许多。不知是不是人上了年纪都会这样。谢敏劝着这样的父亲。

长子的劝说让父亲不再那么愤然。不知是不是不太习惯这样和儿子的独处,父亲显得有些不自在。不自在了一会儿问:“工作还顺利吗?”

父亲和谢敏之间,平常就是除了必要的事情外不会过深的交流。谢敏出国十年,回国了三次,每次也只待了一周左右,平时逢年过节外,他也很少打电话回家。反正平时打回家的电话,一般也就是:您身体还好吧?嗯,还好。你学习得怎样?嗯,挺好的。有没有什么困难?没有。这样几句话而已。

反正家里的事,谢惠会在邮件或MSN上告诉他。

而且谢敏觉得自己本身并不善辞令,必要的社交手段是合格,但是聊天什么的,他恐怕很难擅长。

父亲想必也是如此。

“挺好的。”谢敏回答道。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刚才那个陪你过来的是谁?这么晚了他还在你那里?”

谢敏想起那句“你爸爸怎么办?”胸口开始不适起来。他笑了笑说:“是我朋友,我在他家打扰。”

父亲有点疑惑,不太明白儿子口中的“朋友”是什么意思。一般而言,龙岩人描述关系时,会说“亲戚”“同事”“同学”“相熟的”“兄弟”“姐妹伙儿”等等,说起“朋友”的机会是极少的。这个词在口语当中,似乎只用于难以归类的人物。

通常父母的理解就是“不三不四的人”。

父亲于是说:“就算是周末,也不要在人家家里玩太晚了。毕竟是做老师的人了。”

谢敏说:“知道了。”觉得父亲的理解可能有些偏差,于是补充了一句,“他是正经人,也在一中教书的。”

父亲“哦”了一声,说:“早说,那是同事嘛。朋友,我还以为是哪里的朋友。”

谢敏苦笑,同事这两个字,他说着都觉得别扭。因为是父亲,所以他并不想用那种好像敷衍一样的词来形容他和他之间的关系。

但是说句实话,他能对这样的父亲说出什么样的词呢?

或者,他该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呢?

谢敏不笨,他可以完全理解容若对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从前的谢敏并不是天真到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在那种思念的掩盖下,让他觉得倘若真的有两情相悦的那么一天,其他的问题也并不是问题。

“你长这么大了,也不要总是和要好的兄弟混在一起,也要多认识点女孩子,再说了,你现在这样是可以,等到人家成家了以后,就不好再这样打扰了。”父亲对儿子说道。

谢敏一怔。

父亲看着儿子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你自己想想,你要是有老婆了,家里天天有个男的来待到半夜,你方不方便?”

父亲说完之后就看见儿子有些迟疑的表情。

儿子迟疑了很久,终于问:“爸,要是我不结婚,你会怎么办?”

父亲睁大了眼睛,看了儿子很久很久,最后低声问:“谢敏,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和你妈离婚?”

父亲露出了谢敏从来没见过的表情,那是混杂着很深的愧疚以及自责的表情。

谢敏心里一滞。

“您想哪儿去了呢?爸。我就是随口说说。我要是找不到对象

?”谢敏说着说着,看见父亲的眼神中带着一些迷惑,他只好住了口。

父亲说:“这你不要急,缘分到了自然就到了。我也没有催你。”

缘分吗?

谢敏想起容若一个人站在路灯下笑着朝他挥手的样子,想起他在南来的风中默默流泪的样子,想起了他说出的那一句“这个游戏,你还是一个人玩下去吧。”

当时的他,到底是用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他怎么能用那句伤透了自己的话,骗了别人这么多年?

难道就是因为觉得有缘无份吗?

谢敏看着父亲有些累了地闭上眼睛休息的样子。

父亲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来,说:“谢敏,你先回去睡觉吧。我在这里等人来接就好了。”

谢敏说:“不要紧,我不困。等送你去了病房,我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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