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章

冬十一月中旬,我穿上陈茜送给我的雪貂皮披风,与刘师知及江德藻此二人骑马上路,前往居于北方的齐国,一路上,狐毛一样的雪丝随北风迎面扑来,撞到我脸上,有些许冰凉之感。

地上白茫茫一片,惟有那条大江终年如万马奔腾般流淌,永不冻结,我们到了淮渚,牵着马儿,上了渡江大船,直抵北岸。

牵着马儿下船,我们又骑上马儿继续往北赶路,天黑的时候就在路上找一家驿馆住下歇息。

那驿馆的主人一听我们的口音便知我们是江南人,可是奇了,但却依然很热情地招待。那人举着灯盏,一面带我们上楼,一面说话:“我这小小的店少有江南人住,你们是今年第一个来投宿的江南人。”

走到内廊里,他又说:“你们三人能结伴走到一块儿可还真是奇怪。”

刘师知不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问道:“为何不能结伴在一块?”

那人答:“你们有俩人像是墨客,一人腰上挂着佩剑,一定是侠客,一文一武向来少有来往,你们却同道,难道不奇么?”

那人说的是直白话,哪里晓得我们都是朝臣,我仅仅是笑了一笑,晓得不摆明身份才是安全的,便也不多做解释。刘师知及江德藻恐怕亦是如此想法,也都默不作声,不打算向那驿馆主人摆明身份。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那人一手轻轻推开屋门,点亮了屋子里头的灯笼,回过头,面朝我们:“三位客官要是还有什么吩咐,唤一唤就可,我先下去吩咐他们烧水让诸位洗洗脚。”

我答应一声好,立即坐在桌前等候。

刘师知坐到床沿上,开了口:“三个人同睡一间屋,也真够省的,只是这样实在是委屈了韩大人,要让皇上知道了,怕是会怪罪我们。”

我平平静静,且毫不介意:“齐国虽然与我朝和好了,但仍旧有危险,咱们三人住一屋,若真出事,也能及时照应。”

江德藻立即插嘴:“听说北方有夷蛮甚多,咱们还是小心为妙,不过这床,让韩大人与我们二人同挤实在委屈,这张床还是让与韩大人,我与师知睡桌边即可。”

我一听,连忙谦让:“那怎么可以,我年轻力胜,睡地上睡桌边都可以,你们皆是长辈,没有床睡是不行了,这张床我就不跟你们争了。”

江德藻回头望了一眼刘师知,俩人都不说话,半晌后,刘师知笑了,刘师知道:“韩大人真是有气度,好好好!这被子就让与了韩大人,如今正值天寒,地上寒凉不适合当床睡,韩大人就盖着它睡罢。”

“多谢刘大人。”我没有拒绝,向他道了谢。

过了许久,有人敲了敲门,我拉来门一看,见是一个伙计拎着一大桶热水来了。

我让那伙计入屋,让他把水分到三只水盆里,然后脱绒靴解袜子,与其他二人一同洗洗疲惫的双脚。

深夜,他们两个躺在榻上打鼾,我把刘师知抛过来的被子铺在地上当床,卧在上面,双手枕在后脑,双膝屈起,左小腿搭右膝上,就这样安然地闭上双眼。

次日一大早,我们结了帐,出了驿馆,依旧继续赶路。天越来越冷,积雪也越来越厚,我预感到这是腊月来临了,抵至黄河,又乘船渡水第二回,再往北赶路四五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三人终于抵至了齐国之都邺城。

穿过邺城里的街巷,刘师知不由感叹:“听说当年,曹操也曾到过此处,今日一见此处风光,果然是名不虚传!”

我只含笑着,不语,骑马慢慢地穿过大街。

半晌,行至了岔口处时,我便向他们暂时辞别:“两位大人,咱们就要在这里分道而行了,到时候两位大人要是回去,可要记得到兰陵王府找我。”

那二人向我拱手,我也向他一拱,然后一夹马肚,即刻往高肃的府邸兰陵王府而去,这番行程,我不识路,在街上打听了一番才寻到那座宅邸,仰头一望府门高顶上挂着的刻有‘兰陵王府’这几个大字的横牌匾,才从马背上下来。

走近守在那门前的侍卫,我问他们一句:“兰陵王可在府邸上么?”

那侍卫打量了我一言,淡然道:“你是何人,寻兰陵王有何贵干?”

我回答:“他要是在,麻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我姓韩,是来拜访的。”

话音刚落,我立即听到一阵马蹄声在我身后停止了,那两个侍卫同时单膝跪了下来,我一见,大约猜出是什么人回来了,忙回头,只见一辆停着的马车之内,有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下车来。

他缓缓从我身旁经过,我上前一步,及时把他叫住:“高肃!”

那人闻声回头,盯着我看了许久,似乎认不出来,张了张口:“你,很面熟?”

我向他拱手:“许久不见,想必早已被你遗忘,我叫韩子高,是来找云光辛的。”

高肃想了一想,才终于想起来,平静道:“原来是你,怎么跑到齐国来了?到里面去罢,他应该在家里。”

我跟随着他走进他的府邸,穿过前庭,绕到中院,绕过一段曲曲折折的长廊,在通过院门时,一个侍女走过来向他扶身行礼。

他问那侍女:“郑辛是否在家?”

那侍女答:“郑妃在花园里闲逛呢!”

高肃立即叫人带我前往花园,他自己转身,往另外一条小径去了。我与他不太熟悉,以前也极少与他谈聊,他郁气很重,令人难以靠近,就算我有心想与他结交为友,他大概也不会表现得那样热情和豪爽。

侍女带我到小池岸边,抬手指着远处一个正在忙着把地上的雪堆在一块儿的人:“郑妃就在那里。”

我迈步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时,他看着我的脚喃喃:“你怎么这么早回来?是不是没有什么大事情了?”

我微微一笑,启唇:“你把头抬起来,看看我是谁?”

云光辛闻言,猛地抬起头,面带惊色:“大……大哥?!你不是在江南么,怎么到北方来了?!”

我如实告知:“陈茜派使臣北上来聘问,我正好钻这个空子,来看看你。”

云光辛嘿嘿笑了笑:“我过得很好,不用大哥你惦记!”忽然收敛了几分:“对了,你的信我收到了,没想到二哥那么可怜,先走了老爹,还没有后也跟着走了……”

我从容答道:“他已经入土为安,而且喜欢的女人也嫁了很好的男人。”

云光辛微微一愣,问:“二哥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是谁?”

我也不打算隐瞒他,把事情和盘托出:“陈茜的次女——宝乐公主陈缇燕。”

云光辛冥思一番,记了起来:“就是……就是那个找兔子的那个?难怪当时二哥那么仗义地要帮她一起找,二哥真是的,喜欢一个人的话直接说好了,咱们兄弟俩人帮一帮他还怕那姑娘不答应么?”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其实……我倒觉得缇燕没有嫁给他是好事,要是他们早一点成亲,那么缇燕现在就该守寡了。”

“女儿守寡,陈茜一定不希望是如此,他爱儿爱女,宁愿把她许配给命长一点的甚至家财万贯的男人。”

我轻轻叹了一叹:“他将她许配给了朝中大将侯瑱之子侯净藏了。”

云光辛登时好了奇,问道:“为何?”

我答:“一是为了奖赏侯瑱,侯瑱有生之年为朝廷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二是因为缇燕在二弟过世后整日没神没彩还哭哭啼啼的。”

云光辛听罢,也叹了一声:“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也随便找个好男人许配了……”

我看了看他堆砌起来的小雪山,好奇道:“二弟,你刚才,在这里做什么?”

云光辛也瞧了一眼身旁的雪堆,怪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忙解释:“我是想堆成一个人的样子。”

堆成人的样子……莫非是高肃?

我依着直觉猜测着,笑答:“我来帮你如何?”

云光辛立即拒绝:“不用了,我自己来,一会儿就弄好了。”

我只好垂着手,立在一旁,看着他又开始忙着将那雪堆拍打得结实。

只一会儿,他的手冻得通红,他只抬起来互相搓揉了几下吹了吹几口气,又继续将雪堆拍打成想要的形状。我心里微微感动,出声问他:“这样做,高肃会高兴么?”

云光辛满面豁然,只希冀道:“嗯……应该会吧?”

我直言:“我觉得,他像是个不太爱笑的人。”

云光辛一面往雪人身上做妆,一面答:“每一次,我要哄他露出开心的笑容都费了很大的劲!”

我心下觉得这是一件苦差事,说道:“那你岂不是很辛苦?这么辛苦,你还跟着他。”

云光辛笑了笑:“你还不是吃力不讨好地跟了陈茜了么?长恭只是不擅长露笑,如果家族里的人不为难他,他一定比谁都要好。”

话罢,他皱下眉,沉默了片刻,搓了搓被冻红的双手,又继续往雪人身上做妆。

我垂眸,顿悟了一个道理:

每个人,其实都有缺点,自世界诞生以来,从来没有什么完美的人,像高肃这样的人,既是皇族中人,有高贵的身份,又擅长骑射,有打仗的才华,又英俊不凡,只可惜……偏偏生在魔鬼转世的高氏家族,活着犹不如意。

云光辛搓搓手,走到我身侧,看着那个雪做的人,开心道:“好了!大哥,你觉得怎么样?”

我绕了那雪人一圈,皱起了眉,不答话。

云光辛担忧起来,复问:“怎么样?”

我舒眉,隐瞒住实情,赞了一句:“很好啊!很……像。”

云光辛高兴不已,叉着腰说道:“现在只有等他回来了。”

我告知:“他早已回来了,他要是没有回来,我哪能进得了门?”

他一听,叫我先在原地等着,一转身,立刻跑走了,跑回去叫出高肃。

我蹲下来,注视着面前那几乎与我齐高的雪人,越看越觉得那是一个怪物而非‘人’,趁他不在之际,脱口喃喃自语:“眼睛像鬼怪一样,鼻子是牛鼻子,嘴巴嘛,都做歪了,哪里像一个人了?连马儿也做小了……”

半晌,云光辛回来了,声音由远渐近:“我手艺一向很好的,你赏个脸罢,保证让你很满意,真的!”

我站立起来,一回头,果然看见他带着高肃过来,高肃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走,一脸漫不经心,似乎不太感兴趣过来看一看。

当走到雪人面前时,云光辛指着它,得意道:“刚才我大哥说了,很像你,你看看是不是?”

高肃望了望它一眼,又望向我这边,我自知有愧,低头看脚不言语,过了片刻,抬起头来再看他时,突然发现他的脸色起了变化。

他抿唇隐忍了许久,猛然如山洪暴发,他的笑控制不住地溢出嘴角,他甚至脱口:“这真是你做的么?好丑啊!我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我的马儿怎么会这么小?”

云光辛闻言,脸上满是委屈,他默默望向我,而我也立刻把脸别过了一边。

晚上,我住在高肃的府上,与他们一起吃过晚饭以后,就与云光辛坐在长廊里,望向廊子外的院落。

当夜没有下雪,我们俩人手里都捧着一小坛酒,兄弟相隔许久难得聚在一起,如此高兴的事,自然少不了要喝上好酒。

云光辛捧着酒,对我说:“大哥,虽然之前那会儿你骗我,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我愣了一愣,猜测道:“难道是因为高肃看了以后笑了出来的原因?”

云光辛勾起唇角: “我最希望的就是他笑,他要是看了还是那么严肃,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喝了一口酒,又坦白:“大哥,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很命苦,但是倘若遇到值得去爱的人,就会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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