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脚步声渐渐传来,打断了谈话,一个太监端着一碗汤走到桌前,躬下身,恭敬地对陈茜说道:“皇上,姜汤煎好了。”

陈茜命令他把那碗汤放置案上,然后冲我大喊一声:“阿蛮!你在里面磨磨蹭蹭什么?快些出来喝姜汤!”

我一直立在幕帐后边,撩起一角偷偷看着他们,听闻他此言,立即大步地走上去,坐好在桌前,端起那只碗,用一口气吹散一些热气,大口大口地灌入腹中。

陈茜这才回了陈顼那番话:“他是散骑常侍,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没有犯下任何错误,怎么能降为殿内詹事?”

陈顼丝毫不懂得后退,固执道:“一人多职,他调去乘风殿以后,依旧是皇上的散骑常侍,皇上担心什么。”

我忍不住了,插嘴道:“让我去乘风殿任詹事?——我不去。”

陈茜听之,立即对陈顼说:“你听听,他也不愿意去!阿顼,你就死心罢,你想要詹事,眹安排人给你就是。”

陈顼望了我一眼,微怒,那目光似乎是在说‘好你个韩子高,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顷刻之间,又转为柔意,他含笑道:“韩子高,你几番拒绝本王的好意,难道是因为嫌弃乘风殿不是皇上寝宫?”

我平静的回答:“我,比较了解皇上,他想要什么我都知道,说得俗气一些:皇上是水,我是鱼儿,这鱼儿若离开了水能活得了么?王爷,凡是不要步步相逼为好。”

陈顼微微瞪我,倏地起身,一对一答许久也没有占到上风,只好向陈茜拱手请辞:“既然皇上舍不得,而你又总是不肯答应,那好,我找别人就是了。——皇上,臣弟先行告辞,不打扰皇上的雅兴。”

他离开位置,当真走了,陈茜扭头,冲他的背影说:“华丽园的赏月看灯会,你不去了么?”

陈顼没有回头,一直迈步往前,声音传回来:“不去,我对那样的月下雅事没有半分兴趣。”

我笑了笑,冲陈茜说:“如果那里有阿若,也许他厚着脸皮也会去。”

陈茜立起身,提议道:“夜游秦淮河的兴致被他破坏了,咱们既然回来了,就去鼓楼观星月。”

我微微一诧,脱口:“这么晚了,还去?”

“半夜的圆月是最美的,而且鼓楼又高又无人,很适合我们两个。”

他说着,拉扯我起来,又拉扯我出了寝宫。

我无奈地跟随他到了鼓楼,与他一起登上楼台,与他一起倚靠在及腰的护栏,抬头仰望漆空。

我稍稍不满:“只怪你拉我太匆忙,不然,我一定要带念华出来让他看看月亮。”

陈茜不以为然,张口道:“他已经睡了,躺在摇篮里做着梦,你吵醒他反而会令他恨你呢!”

我无言,只能吹着夜风,观赏十五圆月,一直陪他到了子时深夜。

这一夜过了以后,他忙里偷着闲,又扯上我,搬到了寂园去小住,他说,想看看荒院里的秋天是怎么个样子。

过了几日,他独自立在荒院里,在花木间徘徊了一阵子,似在冥思。

我远远站着观望他,不多加打扰,他走上来时,大为高兴,对我说要把这个园子改一个新的名字,是什么样的名儿,他也老早想好了,告诉我,叫‘五寂园’。我一听,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跟以前的名儿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了!”他自在得意,指了指天、地、花木和小楼:“这地方实在是很安静,共为五寂,乃是天寂、地寂、木寂、楼寂,还有人寂!”

看他那一副无比认真的样子,我心里禁不住想笑,但脸皮上强行憋着,说道:“那我去叫人换了匾牌。”才刚转身,当即被陈茜阻止。

他说:“何须让你亲自差人办事?一会儿来了人,眹再吩咐他们也不迟。”

我于是止步,陪在他身边,丝毫没有分神,因为过继抱养的孩子已有宫中人在轮流换班照顾着,不至于会哭闹无助,故而我不必太去担心。

与他在这个花木丛生的小楼荒园里大约住下了大半个月,即园中花木的叶子渐渐转变为枯黄、风渐渐转凉的时候,却又是被一个令人极度烦恼的军情再度打破了眼下安详平静的日子——我抱着韩念华,和陈茜才刚高高兴兴地从栖霞寺里回来,一入园内,即刻有等候多时的两位朝臣快步上前来禀报。

他们同时单膝跪在陈茜的面前,恭敬道:“皇上,请速速回宫!朝廷有大事须要商议,延迟不得!”

陈茜很是好奇,脱口一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朝臣回道:“有紧急军情!刚收到消息,那周迪又开始叛乱了,率领他的亲兵攻打了东兴岭,在东兴岭一带作乱,嚣张至极,听说他还狂妄地叫骂‘朝臣皆是草包废物,打不过我周迪一人’。”

陈茜听罢,龙颜大怒,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可惜他的腰间上并没有佩带佩剑,不然,此刻一定握着它冲入花木丛之间乱砍一通。

他转身便朝门外而去,吩咐宫中人及护驾的侍卫:“立刻摆驾回宫!”

那些人依命,牵出了马车,陈茜登上车,向我伸出右手,我抱着韩念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那两位朝臣,马上拒绝了,说道:“我还是带着念华骑马吧?”

陈茜大概是知晓我拒绝的理由,无奈自己钻入了车中。

太监又为我牵出了一匹马,我将孩子交给他,骑上了马之后才接过孩子,一手抱着他,一手控着缰绳,跟随着摆驾的队伍一起返回建康宫城。

回到宫里,陈茜将那些禀报周迪军情的折子瞧了一回,愁眉紧锁,嘴上还喃喃:“安都诛了以后,这回……应该派谁去应战才会妥当?”

合上折子后,他冥思半日,也没有想到极好的人选。

我立在他身旁,终于忍不住插嘴:“上一回你都不肯派他去,叫吴明彻代替了他,你诛了他以后,现在又想派他去了?茜,听我一言,不如……请求他的灵魂保佑罢。”

陈茜抬起头,望了望我一眼,思量了一番,回答:“你与他颇有交情,还是你去请他保佑吧!眹只怕他记恨眹杀了他,只会保佑战败。”

我笑了笑:“这叫做三世因果,相恩相报,业果相续。”

“好啦!别取笑眹,帮眹想一想,朝廷之中,还有谁能对抗得了周迪的?”陈茜摆着一副正经面庞。

我只好立起敛起笑容,正经道:“吴明彻的话,上一回派他去,无法克他,所以不能派去,安成王的话……可以再试一试。”

陈茜皱起了眉头,担忧起来:“只怕他是不愿意再去了,你再看看别人。”

我心里有些纳闷,说道:“你心里一定有想法了,何不说出来?看看咱们的想法一不一样。”

被识破了心中所念,陈茜难以隐瞒下去了,张口:“眹……确实想到了一个人,只是怕说出来,你又鬼使神差地跪下来请求一起去了。”

我好了奇,忙问,“是谁?”

陈茜愣是卖起了关子,只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想了想,不确定地脱口:“章昭达么?”

陈茜默认了,却是微微纳闷:“当年张彪一役以后,眹就没见过你们碰面不说话的,眹就怀疑你们是不是偷偷地结了党了,眹去哪里都是你阿蛮的人。”

我坦言:“你多心了,朝中确实有人想要与我结党,但是都被我拒绝,我若是与他们结党,定然会被他们抓住把柄,然后不得不官官相护,所以,向来有缘的才结交为友。”

陈茜极为信任我,丝毫没有质疑。

他将那些折子整理好了,确定道:“章昭达么……眹看看明日早朝之上,还有谁对这个决定有意见,要是没有,就派他去。”

翌日,太极殿上的早朝,果然众臣无异议,陈茜便命令他领兵回击周迪。

自从上一回击退留异以后凯旋归来,发现他偷偷与别人好上之后,我至此不敢贸然请求出征,一直担心他又会再犯一次,决意舍弃战功,好好地陪在他的身边。

退朝以后,有朝臣惊奇我竟然放弃了立功的机会没有请求与章昭达一同去平乱,我笑而不语,原因只能深藏在心底,不宜随意对别人道出。而陈茜也因为这一次我肯乖乖地留在建康宫城内,心情甚是欣悦。

这一日午后,妙容仍旧是不打一声招呼就来到了有觉殿,她的身旁带着一个端着丹木托盘的宫娥,托盘里放置的是一件绣品。

妙容含笑着向陈茜道个万福,她还像以前年轻时那样,描了细细的黛眉,两腮涂了胭脂,容颜肌肤想必也是与其他嫔妃那样细细地养护过了,犹且娇美,不见一丝岁月痕迹。

“你来这里做什么?眹正好是忙政的时候。”陈茜平平淡淡地脱口。

沈妙容面不改色,拿起托盘里的那件绣品,对他说道:“臣妾今日为皇上绣得了一件陈朝江山图,为了绣好它,臣妾可是花费了半年多的时光,希望皇上能够喜欢。”

陈茜望了一眼她的手中物,显现出不太感兴趣的神色。

我随即插嘴,大赞一句:“皇后好手艺!这用针线绣的江山图展开来定然是非常美。”

陈茜听罢,立刻吩咐一声:“妙容,你把它展开来让眹看看罢。”

沈妙容高兴至极,唤来了帮手,小心地展开了那件绣品。那东西犹如画卷,其大小与宫殿上的格子门相似,针线如墨,一针一线绣出的那些山水花木小屋十分美妙。

陈茜瞧了一瞧,用指尖去轻轻抚摸了它一回,渐渐地有了兴致,抬眼说道:“妙容啊,心里到底是何等心思,今日非大吉大喜之日,你将它送来是为了什么?”

妙容答道:“只是皇上一直以来都忙于朝政,臣妾身为女子,不能参与朝事,不能为皇上解忧,唯有在寝宫中以女红绣出江山图,以示关心皇上龙体。”

陈茜微微感动,命人将那件绣品折起来,收下了,轻轻牵着她的玉手,叹道:“妙容啊,眹实在太亏欠你了!你我当初是皆是奉父母之命成婚,这二十几年来,你可觉得自己幸福么?”

沈妙容沉着,说出心里话:“那时候嫁到陈家来的时候,臣妾早有觉悟,只要儿女绕膝,夫妻之间有没有情爱都无关紧要了……”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但是,嫁过来十年后,才渐渐觉得皇上是一个温柔又体贴的男子,臣妾这二十几年来过得很幸福。”

我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柔情款款,看着陈茜抚着她的玉手,就感觉自己是一件晾晒在空院高竹架上的衣衫,只有被风吹被烈日晒的份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

过不久,陈茜拉着她到桌前坐下,并吩咐我去倒茶,我把茶水端来了,轻轻放在案上,又见陈茜忙着与她对话,问她绣这件绣品一共被针尖扎破了多少个指头,她偷偷对我一瞥一笑之间,分明地摆着得意。

我视若无睹,只如往常一样侍奉陈茜,他若是不理会我,便又当自己是个无形透明人,无论是脸色上还是内心,都保持着平静与淡定,因为心里很清楚,他们俩的柔情只是一时的,甚至也许只能有今日这一回,而我却是与她截然不同,也由此犯不着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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