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灯会在人定时分散了,远到而来的观客找了客栈住了一晚,翌日清早都不约而同地分道扬镳至各地,还至家乡。大年,就这么过去了,下一刻迎来的便是柳条儿抽新、草儿蹦出新芽的暖和春天。

趁着风暖阳照,陈府里的婢女们赶紧将过冬时用过的被褥和御寒之物清洗了一遍,晾晒在日光下。男仆则在院子里整理花景,去除野草,修枝,还将新的花木带进来栽种。那样子就跟过腊月时似的,忙里忙外的。

我路过后院,偶然瞧见一处小篁林里有女子的身影,她们有的弯着腰身,有的站直了还踮着脚,说是玩躲猫猫,看多了一眼却又觉得不像。

好奇地上前询问,才得知她们这是在收集落在竹叶上的晨露。等春花开放完全了,她们还要收集藏在花朵里的露。那些女子说,陈茜喝的茶都是用竹露泡制的,有时也用花露,而陈夫人喜好用花露和花朵泡成的茶水,说是这样可以养颜润色。

我明白了个大概,想起过去给陈茜泡茶时,厨子都不让用平日用的水烧沸了来冲茶,原是这样的道理。愣是觉得折腾人,觉得富家的日子过得真麻烦。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那些茶水,我也喝过许多回,也没感觉它的味道有什么特别之处,与那些井水泉水冲泡出来的相差无二,也都是,刚冲好的,平而淡,泡久了,平而微涩。或许是因为食久了粗茶与淡饭,嘴里委实是尝不出那太细的味道。

春至,燕鹊归来。我抬头仰望着在墙头上轻巧地蹦来飞去的那活泼的几只春鸟,料想那燕子又要回来到檐下做窝,即使没有了人语,府邸也照旧是每日都热热闹闹的。

从厨房的米缸里偷偷取了点稻米,偷偷地撒在中院里的空地上,人坐在一边看着墙头上的鸟儿展翅飞扑下来,争抢着啄米,看久了陡然计从心来,取了只拱形的箩篮倒扣于地上,用一短棒支起,短棒下系一条绳,再在箩篮下方再撒些稻米,人握着绳子的另一端。

待上钩的鸟儿飞扑下来,钻到箩篮下啄米,只稍一拉绳,便能将它捉住。

我有滋有味地等到即将要拉绳的时候,一刹那,静院中闯入了一个唐突的声音:“阿蛮……!你看我……”受到惊吓之余,急忙回头,压低声音提醒背后的陈茜:“不要说话,我在捉鸟呢!”一回头,岂料鸟儿早已闻人声飞走。

我沮丧地垂下脑袋,松开握在手里的绳,喃喃:“差点就能捉到了……”

陈茜望了一眼墙头上的几只鸟,回道:“只不过是普通的鸟,没啥稀奇,你要是想要,我送几只毛羽漂亮的给你。”

“不用了,我不过是玩玩罢了,捉到后片刻就放走了。”

“那可就费功夫了,捉鸟有什么好玩的?”他这样认为,又叫我上前,说:“我刚才画了一幅画,给你看看。”叫我即刻随他到他书房去。

我望了一眼地上那尚未收拾的箩篮、短棒、绳子和些许稻米,有些不放心。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道:“让下人去收拾吧!你来。”

我向他坦白:“我是担心厨子发现我偷拿了稻米,会责备起来,不准我再拿了。”

他回道:“稻米煮成饭比麦米好吃,况且现在外头总是打仗,饥民如流,厨子会责备是理所当然的,你不用去理他,他只是责备几句,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我听了他那几句话,更是不放心了,将地上的稻米捡起来,集中到一处,让外头飞来的鸟儿自取,洗了手,尾随着陈茜到了书房。

他拿起桌案上那副墨迹已然干了的花鸟图让我过目,我瞧了一瞧,发现他还将做给我的诗词题到了画卷上。

诗词,我不明白,墨画,我更不懂。瞧了一会儿,只会巧嘴奉迎他的心情,笑道:“这花,这鸟,画得真好看。”陈茜自当高兴,将它表起,悬挂在墙上。我盯着那画中花木的叶子,不由想到姐姐阿遥种的桑叶。

春来了,该是种桑养蚕的时候了,阿遥一定开始在地里种桑,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双手辛苦地养蚕。到了秋天,抽出的蚕丝卖给织布坊的老板,所得到的钱却少得很,一捆蚕丝能够换的也只是五个钱而已。

我所认识的阿遥,很执着,即便仅仅是五个钱,也会拼命地养很多蚕。

“你啊,一副新画就把你的魂给勾过去了,幸亏是我的画,万一别人用王羲之的真迹想买下你,你都要点头答应了!”陈茜的声音响起来,说的是句戏谑的话,打断了我心里对亲人的思念。

王羲之是谁呀?我想着这个不甚熟悉的名字,不一会儿记起他是那位书法闻名于天下的东晋人,佯装不快,回道:“陈将军要是肯卖,我倒才敢听天由命。”

“当然不肯了,他敢求我把你卖给他,我就剁了他!”陈茜振振有词,表情严肃非常,以此显示他是个对我很认真很负责的男子。

“无辜杀人,你叔父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也把你给剁了?”我听了,就想灭了他的威风,在脱口之后,想到他的身份,竟懊悔了,紧张地注视着他,却只见他摇了摇头。

“我叔父不会剁我的,不过,也免不了罚。”

他的叔父陈霸先似乎很器重他,让他手握一些军权,起家太守又后来授信为武将军,而他的亲弟弟,远不如他,只日夜在君王身边陪伴。因而,他一旦做了错事,恐怕也只有遭受皮肉之苦的份。

我幻想他被下属扒下裤子,被按于长凳上,粗棍子一下一下地打在他朝天的屁股上,打得他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叫,便觉得好笑非常。

陈茜坐于桌前,拿出一个册子,我熟知他的下一个举动,忙从笔架上选出一支笔来,又忙着替他研墨。他打开册子的时候,记起了事情,又说道:“寒冬一过,没有寒风阻碍,敌军定又开始蠢蠢欲动,得加兵监督才行。”

我重重地点下了头,附和他的意思。

“总是跟跑军务的我奔来奔去地,你会不会觉得很累?”

他抬头瞅着我,很是关心。

我自然是得要在他面前第一时间摇头,应道:“不累。”

他即刻微笑起来,回道:“只怕是你一时嘴硬罢!我哪能让你累呢?过些时候,山里会开很多山花,景色特别好看,若是我没有军务在身,就跟你一起去爬山。”

我想了一下,轻轻地点了头,“嗯……”

南徐州有山名曰北固山,北临大江,山陡而势险,能固守南之州城,梁朝武帝萧衍因此曾题书赞其为‘天下第一江山’。

眼下,陈霸先率领部下万军镇守在京口,陈茜跟随他来到南徐州守着这片土地,而大将王僧辩也带军死守建康城,意在防范居于大江北岸的魏国与齐国。而这座大山,也正好能帮他们一个大忙!

陈霸先,陈茜左提右唤的那位叔父,我也只是在过年的时候随他赴宴时见过一次而已,那人是唯一一个对我的身份不闻不问的人,但依旧使我禁不住小心翼翼。

陈茜一直……都向他请教着,甚至效仿于他。

“大江南岸有北固!北朝兵下也不怕!”陈茜在上山的时候随口嚷着。我听了,觉得这像是给在街上乱跑的小孩唱的童谣,觉得好笑之余,细想下来却也感觉很有道理。

“陈军百万在前,诸将率军在后,贼人欲闯我北固,痴心妄想!”他叨念下去,一副饱有英雄气势的模样,可惜此山多为如刀削的峭壁,树木茂密葱茏,气势再好,也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不会再有别人。

俩人沿着曲折的山径向山顶攀登,边走边观赏山花,看了一处又一处,我不由对身边的陈茜说道:“还是山里的花话草草好看!”

他愣是有些不满意我这样的称赞,板着脸,脱口道:“难道我府里种的那些比不上这里的好?”

我含笑着,肯定地回道:“当然!山里的花草是随心所欲长的,府里的花草,过些日子总要被下人修剪过一番。”

“人住的地方嘛,花草当然不能乱长,一棵树种在院子里,要是不修一修,枝长粗长长了穿破屋墙了可怎么好?”他认真地为自己家里头种的花草‘申冤’。

“所以我才要说山里的花草好看啊,野生的,又不受人束缚,又不会染上人气,天天互相沾着灵气,山露又浓。”

他伺机补上一句:“还有香火和佛光!”

香火,佛光这两个词早已成为我心中大忌,凡听到它们,必先下意识地紧张一阵,随后才脱口:“这座山里……难道又有寺庙?!”

陈茜冷静地回答:“在北峰之巅,叫甘露寺,离这里还很远呢!”

“我……有点……后悔答应过来……”

他的一只大手抬起来,轻轻拍我的侧耳一处:“多烧香拜佛,能去晦气,还能保佑我们幸福安康,是好事。”

手放下后,他因我而做了决定:“不过,我今天不是来拜佛烧香的,到了山顶远瞻它一眼就好。”

沿山脊北行,有个叫清晖亭的歇脚之处,陈茜站在亭旁指着更北的地方:“都听人说它在此亭以北,我想应该是在那里。”

我只顺着他的手指指尖往过去一眼,就把眼光收回,他的言语还是没有停下,他人在说:“我已经看到佛光了。”

我被他诱骗,又看了一回,并未发现异常,闷道:“哪里有呢,分明是日头。”

他哈哈笑了几声,回道:“你又没看过经书,当然看不出来了。”

我不跟他争辩,也不敢跟他争,自己到亭子里歇一歇,手撑着头一侧假寐一会儿,让他继续眺望那座佛寺。歇够了,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身躯在不听使唤地移动,仔细瞧了瞧,原是在陈茜的虎背上,由陈茜驮着。

“咦,这就要下山了?”我不禁发问。

他背着我,沿着山径慢慢走着,边走边回答:“这是北行的路,刚才已经过了甘露寺了。”

我闻言,即刻回头,果然见了那佛寺立在葱郁茂密的山林里,屋顶翘角和琉璃瓦隐约可见。

“那你还要走?”

“也许你这辈子都未曾见过波澜壮阔的大江之水,我带你去看一看。”

“也好!可你倒是放我下来啊!太难看了!”

“谁看见了?山里头这么大。”

“没人看见你也得放我下来,我……我这么重,会累坏你的。”

其实,比起身子重这样的借口,自己更想说‘男子背男子成什么样儿’这句实实在在的心里话,但如今学聪明了,是有什么好话就说什么好话。

“不累,不累,我这不是走得很轻松么?”

我不信,想要瞅他的脸色,无奈我被固定在他背上,而他的脸也总是向着前方,无法看得见,只好任由他一意孤行。

走了一会儿,他对我说道:“你抬头看看前面,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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