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我的生活_从浪漫到现实的过渡

从浪漫到现实的过渡

为读大学而做的拼搏成功了,现在,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然而家人认为我在入学前最好再跟随凯斯先生学一年。因此,直到1900年秋天,我才终于实现了上大学的梦想。

我仍然记得入学第一天的情景。那对我来说是全新快乐的一天,我等待这一天很多年了。我心里积蕴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它比朋友们的规劝更具有说服力,甚至比我内心的渴求更加强烈,它激励我竭尽所能地做到那些能看能听的正常人所能做的一切。我深知这条路困难重重,但是我决心战胜它们。我将古罗马智者的格言铭记于心:“被驱逐出罗马城,不过是住在罗马城外而已。”我本来被阻挡在知识的大道之外,唯有穿越人迹罕至的乡村小路,才能抵达那条智慧之路,就是这样。我知道大学里面有许多小径,在小径里穿行能接触到许多可爱的女孩子,她们和我一样勤于思考、热爱生活、斗志昂扬。

我满怀憧憬、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大学生涯。在我面前是一个光明而美丽的新世界,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学会一切。在精神伊甸园里,我和其他人一样自由,其子民、风景、习俗、欢乐和悲伤应该与现实世界一样鲜活而真切。讲堂里满是伟人和智者们的思想,我把教授们视为智慧的化身。如果之后的学习不再相同,我将不再多说了。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大学并非想象的那样浪漫。那些曾经让我那颗幼稚的心魂牵梦萦的梦想变得不再梦幻,而是褪去光环变成平淡无奇的普通日子。渐渐地,我发现上大学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感触最深的就是时间不够。过去,我总是有时间去思考问题,然后反思我的思想和行为。我们会在某个夜晚围坐在一起,倾听发自心灵的歌声,只有当一个人心灵完全放松时,那些充满爱的诗句才会拨动灵魂深处轻柔的心弦,在沉静的夜里缓缓地奏出优美的旋律。但是,在大学里,没有时间与自己的思想谈心。人们来大学好像只是为学习,而不是为了思考。一旦迈进学习的大门,就要把最钟爱的欢乐——独处、书籍和想象,连同飒飒作响的松树一起留在外面。我应该从正在为将来的欢乐积攒财富中寻求一些慰藉,可是过去我不太懂得未雨绸缪,只想享受今日的快乐而没有为雨天留下一些精神食粮。我第一年主修的科目有法语、德语、历史、英文写作和英国文学。期间,我阅读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尔弗莱德·缪塞和圣伯夫的一些法语著作,还有歌德和席勒的德文作品。此外,我还快速重温了一遍从罗马帝国陷落到18世纪这一段历史。在英国文学方面,我批判地研读了弥尔顿的诗歌和《论出版自由》。

常常有人问我如何克服大学学习的诸多不便。课堂上,我实际上很孤独。讲台离座位很远,教授的声音就好像是通过电话传过来似的。教授上课说的话会被苏利文老师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拼写在我的手上,而为了跟上老师讲话的速度,许多个性化的风格都被错过了。我的手上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单词,仿佛猎犬在追逐飞逃的野兔却经常失手。即使是这样,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被那些记笔记的姑娘们落下多少。如果一个人只顾飞快地机械记笔记,那么不可能集中精力来听讲,更谈不上理解。讲课过程中我没办法记笔记,因为我的手都忙着听讲。我都是回到家后才匆匆记下想得起来的内容。我用打字机做习题、写每天的作文、写评论和做小测验以及参加期中期末考试,这样,教授们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我所知的程度。当我开始学习拉丁文韵律学时,我设计了一套标示不同音长和量的韵律分析系统,并把这个系统向授课教授做了详细地解释。

我用的是哈蒙德打字机。我用过很多牌子,但是只有哈蒙德打字机最能满足我的特殊要求。这种打字机的键盘是活动的,可以通过移动一些滑梭来转换语言和字体,可以根据需要将其变换成希

腊语、法语或数学字符。如果没有这台打字机,我恐怕上不了大学。

大学的课程很多,每门课都有很多参考书目,然而这些书很少有盲文版,我不得不请苏利文老师把这些内容在我手上拼出来。因此,我比其他同学花费更多时间预习功课。手指阅读耗时费力,而且我还要面对别人根本不会遇到的困惑。总有那么几天我集中全部精力仔细推敲功课细节时,我会因精神高度紧张而心烦气躁,想到我必须花费好几个钟头来阅读一小段文章,而其他女孩都在户外欢笑、歌唱、舞蹈,我就心生不平。但是我很快又会平静下来,对自己刚刚的浮躁和不耐烦一笑置之。毕竟“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一个人要想获得真知,就必须独自翻越困难之岭,而且没有别的捷径,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曲折前进。我退缩过很多次,摔倒了再爬起来,甚至跑到悬崖边,我一次次地失去耐心,又收拾心情继续上路。沿途跋涉,我获得了一点点成功,备受鼓舞,越来越坚定,也越爬越高,终于看见远方辽阔的地平线。每一次抗争都是一场胜利。再多一点努力,我就能触摸到流光溢彩的云朵,蔚蓝深邃的天空,还有梦寐以求的山巅。当然,在拼搏奋斗的过程中,我并不总是孤单寂寞。宾夕法尼亚大学盲人学院的校长威廉·www.youxs.org,或许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他们的细致帮助和鼓励鞭策对我来说多么弥足珍贵。

去年,也就是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二年,我主修的科目有英文写作、《圣经》文学、美欧政治、贺拉斯颂诗和拉丁语喜剧。最有趣的是、课堂气氛最活跃的是英文写作课,查尔斯·唐森·科普兰先生的授课总是那么诙谐幽默、妙趣横生,他是我这学年遇到的最有趣的老师,他能让你领略到文学作品的原汗原味与震撼。在短短一个小时中,可以尽情享受大师们的伟大作品所散发的永恒之美,任何的注解都是多余的。沉浸在他们光辉的思想里,灵魂在《旧约》的惊雷甘霖下接受洗礼,暂时忘记了耶和华的存在;而回到家,会感叹自己已经窥见了人间永恒闪耀的伟大人物和他们不朽的精神;真与美,伴随着人类从远古走向未来,从蒙昧走向文明,在时间的参天大树上不断焕发新生、生生不息。

这是大学里最快乐的一年,因为我学到了最想学的科目,经济学、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文学、还有乔治·L·吉特里奇教授主讲的莎士比亚文学以及约西亚·罗伊斯教授主讲的哲学史。通过哲学,穿越时空,进入古老的年代,体验那时圣人们的思想传统与模式,并深深折服于他们精深和巧妙的逻辑,一扫之前的愚钝与无知。

不过,大学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雅典学园”。在大学里,不会碰见那些伟人和智者,更不可能真实地触摸他们,他们的确存在,只是已经成为木乃伊一样的标本了,不再是鲜活的生命。我们必须把他们从知识金字塔的残垣缝隙里拽出来,对他们进行剖析,以确定我们所拥有的是弥尔顿或以赛亚,而不是自作聪明的仿品。许多学者忘记了,伟大著作之所以能给我们带来愉悦,更多是因为我们对它的喜爱和认同,而不是对它了解多少。学者们不厌其烦地对这些著作进行注释和解读,可问题是这些艰辛的注解极少有人能记住,它们就像熟透了的果子,从思想这棵大树上掉落了。我们可能知道开花、生根、发芽等生长的全部过程,却不知道花儿要靠雨露滋养才能盛开。我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在意那些注解和假说呢?”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中四处乱飞,就像失明的鸟儿在空中徒劳地扑打翅膀。我反对的不是透彻了解所读过的著作,我反对的只是冗长而无味的评论和令人困惑的批评。这些评论和批评只说明一件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观点。但是,当吉特里奇那样的杰出学者阐释大师的作品时,却又恰如“赋予盲人一双眼睛”,把莎士比亚连同他的诗歌

重新带回世间。

有时候,我真想删除一半的课程,虽然我曾经那么盼望学习知识,可是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已经享受不到这些知识带来的愉悦了。我想,一天之内阅读四、五本不同科目不同语言的书,还要旁征博引地进行讨论,又不能遗漏细枝末节,这显然不可能。当看书时想着测验和考试,那么一定心情焦躁,看书也是匆匆了事。脑子装满各种各样没用的东西,该不该做这个,该不该做那个、整个大脑就会发胀,反应迟钝。那时,我的脑子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以至于根本无法将思路理清。每当我踏入自己思想王国的领地,我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成千上万件知识的碎片就像冰雹一样在脑中四处飞溅。当我试图逃离险境时,作文的妖怪和校园里的水鬼就会紧追不舍,直到我祈求:请饶恕我那些“或许应该把顶礼膜拜的偶像统统砸碎”胡闹的想法吧!

我大学生涯面临的首要难题是考试。我经历过许多次考试,而且每次都把它们打得惨败,可它们总是爬起来,再次一脸惨白地冲我挑衅。不过,直到像鲍勃·阿克莱斯一样,我感觉到信心在指尖消散了。考试前夕,脑子里塞满了神秘的公式和无法消化的资料,如同令人难以下咽的食物,真想把自己连同书本和科学一起葬入大海深处。

恐怖的时刻终于来临,如果准备好了,那么就很幸运,能够在关键时刻从大脑中召唤出符合要求的标准答案来。当然,通常这种召唤没有回应。令人气愤的是,每当需要记忆和判断的时候,它们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其实,如果平时没有准备好,考试时遗留的问题会突然出现,给你一个“下马威”。

“请对哈斯和他的功绩做简要说明。”哈斯?他是谁?他都做了些什么?这个名字看起来似曾相识。于是,你在头脑里翻查所记得的历史事件,可这就好似在一个塞满碎布头的口袋中寻找一块丝绸,完全没有头绪。你知道它近在眼前,前几天复习宗教改革运动成因时还见过它,但是现在它究竟藏在哪里?于是,你翻出所有零零碎碎的知识储备——宗教革命、教会分裂、大屠杀、政权体制,但是“哈斯”在哪儿呢?你会惊讶地发现,记住的那些知识点试卷上都没考。绝望的你把口袋整个翻过来,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结果在角落处发现那个人悠闲地藏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全然不知他给你带来的灾祸。

就在那时,监考官通知你时间已到。于是,你满腔愤懑,一脚把那团碎布条踢到角落里,然后回家。一路上,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废除教授神权的革命计划,想解除他们可以不经被提问者同意就发问的权力。

在这一章的最后两三页里,我顺便提到的那些比喻形象一定让我遭到嘲笑。哈,他们一定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地擦身而过,指着那头被面色惨白的怪物追赶、闯进瓷器店饱受冰雹袭击的公牛,用夹杂着种种隐喻的冷嘲热讽说:“瞧,一个没有被分析的怪物!”就让他们说去吧。用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形容我所处的思想环境再合适不过,我会对他们视而不见,从容地告诉大家我对大学的看法已经改变。

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的日子还长着呢,然而此时它原有的浪漫光晕已经消退殆尽;不过,从浪漫到现实的过渡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如果我不尝试这些,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其中之一就是宝贵的“忍耐学问”,它告诫我们应该从容不迫地接受教育,就像在田野间悠闲地漫步,我们的思想就会自然而然地敞开胸怀,接纳世间万物,这样,知识就会挟带着思想那无声的潮汐将我们的灵魂悄悄浸润。“知识就是力量”。此外,知识还是幸福,因为有了宽广深邃的知识,就能从错误中找到真知,从卑贱中发现高贵。想了解人类进步过程中的思想和行为,就要去触摸几个世纪以来人类文明的脉搏;如果你感受不到那通往天国的脉动,那你一定是对生命旋律充耳不闻的聋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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