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第四百六十五章

如胖子所言,他确实没有获得比张起灵更好的成绩,他出身猎人学院,即使毕业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新生,什么都不熟练,更何况对手是入伍多年的老驾驶员。

没人对他们的比试有期待。

但胖子的表现实际可圈可点,他肥胖体格并没有怎么影响他的灵活程度,在比赛中的木乐乐步步逼近,寸土不让,他还能应付自如的同时顺便喘口气。

剧烈的运动使他大脸盘子颤动不止,如同跳来跳去的死鱼,可脊椎和四肢时时刻刻都是灵活的,皮肉震如颤枝。

吴邪忍不住噗嗤一笑,被胖子大声骂回去。

虽然胖子一度靠着体型优势占据上风,但在老兵面前还是略逊一筹,最终木乐乐一套狠辣的棍法直冲胖子胸膛,逼的他踉跄着跌到演武台下,霍秀秀严肃地看着他们。

“4:2,淘汰。”

汗珠成串的从额头流下,滑过眼眼眶,透出头顶悬着的大白灯,模糊的白光闪烁起来,晃的木乐乐眼睛疼,她仰头咕噜咕噜喝着水,好半晌才重重呼出憋住的粗气。

“救命,这样的生活我居然还要过五十九天。”她四肢酸软,突然有点生无可恋。

“中午不知道谁口气大的不得了。”幸灾乐祸吴邪一向是坐火箭来的,从来不落于人后:“还让我赶紧适应一下,不然以后日子难熬,现在我没歇菜,怎么有人先绷不住了。”

“你有嘴也可以不用的。”

“让我听听是谁在破防,不会是你吧,不会吧不会吧。”他欠欠的劲儿让她气结。

吴邪和木乐乐的固定娱乐节目——没几天就来一次的语言输出。

本来木乐乐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一下午的体力消耗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大事,奈何张起灵格斗术精湛,整整八场,她在无数刀光剑影的攻击中几乎焦头烂额,费尽心力和体能。

最后还杀出一王胖子,俩人榨的她一滴不剩。

现下格斗训练室只剩他们几人,红漆的字体方方正正,任由蒸汽熏过百次都没有脱落,管道陈列的空间,只有体温的热度在缓缓蒸发,比起白日空旷的像面白色喷漆。

她活动着一直紧绷的肌肉,手上拿着水瓶,放地上等会拿起来又觉麻烦。

想让吴邪帮手,他刚刚嘲笑完她,不知怎么跟胖子对上频道,两人聊的正欢。

而霍秀秀在文件上写着什么,低头没注意到她。

一时水瓶无处可放,迷茫地停一会,木乐乐决定还是丢地面,刚要弯下腰,旁边伸出一只修长分明的手掌,指节凸出白色的骨骼,陈旧的伤痕结在指腹,延伸出狞结的疤。

张起灵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水瓶,毫无停顿,木乐乐一愣,抬头看去,见他望着前方,没有看她,左手握着水瓶,神色淡漠。

好像无事发生一样。

“今日的比赛完成,辛苦诸位。”

霍秀秀清凌凌的声线在这时响起,木乐乐回过神,看她盖好笔盖,合上文件夹,觑向他们的笑容深深:“一起去吃饭?”

“真是难得见你不加班,我今天怎么也得吃两碗给你助助兴。”

一行人听着吴邪且贫且走。

第二日上午,因为昨日张起灵的脱颖而出,木乐乐没时间去观摩吴邪的赛程。

选拔赛一般不会安排的满满当当,大多上下午间错开,一是照顾驾驶员的体能,二是要尽量节约选拔时间——每当有符合条件的候选人出现,会有一系列的测验紧随而来。

协作能力、同频概率、思维缺口评估、确定两人能达到一定程度的物理配合,然后再进行脑神经的初步匹配。

期间选拔赛会一直进行,只要有更合适的人选,当前候选人会被马上换掉。

直到两人通过失败率最高的上机测试,系统认定他们组队成功,比赛才会正式终止。

而后二人会进行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项——连入机甲猎人的驾驶舱,实现通感。

其中的流程严谨又精确,比起虽难但可以刻意作假的初选赛,会刷下去更多的人选。

之前的吴邪每一项数值都刚过线,红灯欲亮未亮的,看得一众实验人员心肝直跳。

吃过早餐,木乐乐和张起灵准时准点站在实验室,对于种种繁琐的程序她已然轻车熟路,并在昨晚细细密密跟张起灵嘱咐一通。

从用户体验到微乎其微的后遗症,一大堆话一股脑丢给张起灵,上一句话还未完,下句话就堵在嘴边,语重心长的活像老妈子。

其实早在张起灵来的当晚,他们的小群就热闹不已,解雨臣断言张起灵为人清欲寡欢,平时多半是锯嘴的葫芦,能不吭声就不吭声,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跟他们熟络起来。

霍秀秀不信,说是因为他们俩大男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是正常,木乐乐最是活泼欢脱,吴邪当初两天就跟她熟的哥俩好。

“赌什么?”解雨臣消息飞一般刷上来。

群里的黑瞎子和吴邪都在看热闹,由得霍秀秀跟解雨臣上蹿下跳,木乐乐洗完澡出来拿起手机,俩人的筹码都加到天上去了,赌约就是张起灵多久会对木乐乐敞开心扉。

解雨臣赌一年以上,霍秀秀赌一周。

“一周?你俩在干什么,洗钱呢?”

同样后知后觉的吴邪震撼发言,木乐乐也跟着劝,什么张小哥沉默是金,短时间内她撬不动人家的水泥心,秀秀这钱十有八九要亏,要不再宽限宽限,她也好努力一下。

群里是一阵默契的空白,大家都没有发言,木乐乐想继续劝,话在对话框又发不出去。

而黑瞎子明明是在线的,居然都破天荒没出声,许久的安静后传来一声滴滴响,霍秀秀发来一只格外坚定的猫猫头:“我肯定赢。”

“为什么?”吴邪纳闷地敲着字,霍半仙表示天机不可泄露:“一周后你自然明白。”

木乐乐自觉跟霍秀秀姐妹一场,怎么也不能让她输得一塌糊涂,于是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跟张起灵相处,虽然借口都是学习。

开始的测试有点像团建会玩的双人小游戏,主要考察两人行为模式是否一致,能否密切合作,是一切融合前最基本的一种。

如果用人比喻机甲猎人,两位驾驶员正是人类的左右脑,他们承担着巨大的神经负载,抵抗会令自己全面崩盘的精神冲击,在无数数据流里共同支配着机甲猎人的行动权。

毫无疑问,要是人连自己的左右脑都不能和谐相处,无法协调四肢,那与废人无异。

实验员公式化的向他们陈述注意事项,机械的蓝光泻出屏幕,木乐乐转头,看到光在张起灵脸上烙出浅浅的印子,如同墨汁般。

他面色无时无刻都淡的像一缕蒙蒙山色,寂静地化在空气中,声色全无,连漆黑的眼眸都一如凝露,淡淡的嵌着,静也是静,动也是静,仿佛不会有常人的喜怒哀乐。

木乐乐偶尔会没由来的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过去,会让他生出一双这样的眼睛。

一上午的时光流逝,时钟来到正午,他们几项数据都完美吻合,除去体力有较大的差距,其他像是以前拣选过的每对搭档,他们的适配度非常高,中间几乎没出什么岔子。

张起灵没见过她选秀般选副驾驶的场面,还没觉有什么,倒是木乐乐小小的惊异了。

来到食堂,今天来的候选人明显大大多于昨天,金发碧眼的美女和大块头的壮汉处处可见,黑瞎子正端着啤酒跟一外国人聊天,两人用的语言听着像德语,嘴皮子快的可以冒火花。

整座军事基地从外看如同铁桶般严密,厚重的合金墙体似巨人,巍然不动地矗立在海岸线上,几大港口横贯于海面,长年闪烁着红绿白光,狂风暴雨都不曾停歇,从直升飞机上直面湾区的力量感不亚于巨兽。

许多人是第一次来总湾区,从停机坪下来就在津津乐道总部的新奇,食堂的半空漂浮着白气,食物的香气连绵到出口通道,窗口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队伍冗长。

行走在桌椅板凳的间隙,有伸着腿叙旧的老友,有朗声大笑碰杯的故交,耳朵塞满乱七八糟的声音,巨型基地的铁律在此时也不得不褪色于烟火之中。

木乐乐难得露出几分神往,眉色跳动着鲜艳的色彩,眸子灵动如风筝,张起灵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并没有出声。

而后她不知又想到什么,眸色忽地暗淡,像被乌云遮住的碧空,光线一点一点的发沉,直至方才的光彩渐次熄灭,归复下来。

“你想吃什么。”

忽然的,张起灵问道。

在嘈杂的环境,他音量不大,兼之不喜不怒的语气,一疏忽就会略过去,却正好被木乐乐意外地捕捉到,她回头看向张起灵

“你在问我吗?”

虽然他声调跟问句毫无关系。

“嗯。”

木乐乐的眸子微微睁圆,他这两天以来心如止水,除非例行公事或是请教,整个人佛的跟韭菜一样,旁人要割要养都无所谓。

现下是他主动向她发起教学以外的互动。

她没正经地想到这有几分像攻略恋爱游戏的男主,到什么等级触发什么剧情。

只是木乐乐看不见张起灵对她的好感度,他又总是如此的神秘莫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令人想了解也无从下手。

木乐乐略一出神,才在一旁乍然响起的呼喝声中转圜过来,她看看手机,好像看见什么预料外的事,瞳仁微微一张。

看完手机,她对张起灵眨眨眼:“还是我们一起去吧,今天没人加班,科学部和技术部的人也在食堂,我不去,等下他们要调戏你的。”

涉及口舌之事,本来是容易尴尬的话题,木乐乐毫无顾忌的说出来,眼光明亮,反而显得坦坦荡荡,张起灵就点点头,不再言语。

窗口的人潮如流水般淌过,哗啦啦的看不到尽头,餐盘碰撞的叮当响,张起灵对饭食没有特别的偏好,跟着木乐乐的喜好拿菜拿饭,眉头都不皱一下。

盛好汤后木乐乐端起盘子,正要找位置坐,身后熟悉的音调晃晃悠悠飘来。

“他们都说你现在多了个小尾巴,去哪都不舍得丢下,我还不信,竟然是真的啊。”

这么欠抽的口吻,木乐乐无需回头都知道是谁在叭叭,她往后站了站,不动声色挡住张起灵,回过头皮笑肉不笑道:“刘丧,你实在闲可以把后厨的盘子洗了,别来找骂。”

视线里出现的男人眉目端正,衣服皱皱巴巴,但领带笔直,望向木乐乐时的戏谑化在眉心,似鱼肝油般黏黏糊糊的腻味,看的木乐乐想把一盘子小鸡炖蘑菇盖他脸上去。

刘丧毫不掩饰自己目光,上下打量着张起灵,手上一满盘的菜微微晃动,显然手臂力量不如驾驶员们,属于脑力一类的员工。

“比传言还要帅,你捡到宝了。”刘丧对木乐乐笑得意味深长,后者龇牙咧嘴地瞪回去,他瞪不过木乐乐,干脆转头望着张起灵。

“大帅哥,长官大腿不是那么好抱的,她很凶,跟活阎王似的,动不动就要体罚,你见过吴邪吧?被她罚过负重两公里。”刘丧让出走道中央,靠到边上:“我听说你脑脉冲测试的成绩很稳,要不要考虑来我们科学部?”

刘丧还在自得其乐地逗着他们俩,斜里传来一道声线相似内容却截然不同的男声。

“别在新人面前胡言乱语。”

在喧闹中犹如早晨绵长的钟鼓,沉沉地落在他们之间,刘丧脸色顿时一变,片刻转过来一副不胜其烦的神态,侧过眼睛觑向后方。

“你以前也刺过吴邪,怎么只准州官放过不许百姓点灯。”他撇撇嘴。

刘丧埋怨的对象穿越人海走到他身旁,两人穿着不一,面色迥异,但从五官到身姿,每处地方,居然都长得如出一辙。

二人站着像是消消乐走进现实,想来是双胞胎,刘丧似乎颇受另一人的掣肘,自他来后嘴上就老实许多,闷闷地瞅着木乐乐他俩。

身侧是川流不息的脚步,拥挤的根本站不住脚,木乐乐就近放下盘子,招呼他们落座。

四人对坐,木乐乐指着后来的男人向张起灵道:“汪灿,科学部的同事,入伍前是生物学专家,研究方向是巨兽的生物工程,巨兽基因相同并且是克隆体的结论就是他的学术成果。”顿一顿,木乐乐补充道:“他是哥哥。”

“刘丧,也是科学部的同事,专攻声纳技术,玄武系统的主要发明者。”

木乐乐口中的玄武系统,是基地对巨兽测距和测速的仪器,相当于人类在海中的双耳。

八年前驻地初建成,因着总部在香港的关系,各类设备和标志都有浓厚的国风色彩。

例如木乐乐机甲猎人的名字焦明,焦明为水属神鸟,《后汉书》有言:“焦明,至则水之感也。”焦明是预示水患祸事的神鸟。

玄武也属水,四象之一,在八卦里为“水”坎,更有镇守的意思,取名的时候,他们都希望能借神兽之力,平息这场灭世般的浩劫。

有汪灿在场,当弟弟的刘丧规矩不少,两人都齐齐的跟张起灵致意,木乐乐时刻盯着刘丧,一有不对劲就打岔,以防他又拿张起灵去涮。

她低头小口喝着皮蛋瘦肉粥,热气蒸的眼皮一跳一跳。

科学部的工作量大,工作室南辕北辙的,他们不常坐在一块吃饭,本就不如和吴邪他们来的熟稔,又有新成员在,几人一下都不知起什么话头。

铁勺和瓷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咚声,经过一段诡异的安静,木乐乐清清嗓子,只能先打破沉寂的气氛,问汪灿道:“最近科学部有什么新发现吗?”

一般大战刚完,巨兽的断肢残骸新鲜出炉,正是科学部取样本的最佳时机,即使是平常不碰巨兽尸体的刘丧都会被揪去帮手,没成想他俩今日不仅有空来食堂,刘丧还有兴致调侃他们。

果然,木乐乐听到汪灿道:“没有收获。”

她理科不行,从前读书生物和化学就一塌糊涂,不怎么明白汪灿话里的含义,只得半安慰他道:“或许巨兽的物种有局限,被你研究透了,毕竟是人为制造的克隆体,比自然生物单一也正常。”

“不。”汪灿看着涟漪轻漾地汤面,思虑过深的痕迹在眉心蹙起,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

他看上去比往常都要疲惫,却不是劳累导致的,仿佛耗尽心力般有种浓浓的倦怠。

“上次任务去的是哪台机甲,青龙是吗,你不在现场?”他问。

木乐乐点头:“我没去,是瞎子他们。”

“没有收获不是因为没有研究出东西,而是巨兽的尸体被完完全全炸烂了,从内部爆出来的冲击力,连块完成的内脏都没有留下。”

汪灿的长叹没有叹出来,语意颓然。

想起当时突如其来的海啸之大,整座城市都差点被淹没,木乐乐放下勺子,盯着汪灿的眼睛。

从里面她看到一种危险的可能,如渐渐发酵的毒药,弥漫着深黑的雾。

“是自毁装置。”

汪灿的沉声宛若鼓波,在木乐乐的脑海激荡出千层浪,她怔了一会,喃喃道:“这才过了几个月,他们……”接着再也说不下去。

战争让这颗病弱的星球支离破碎。

多年间来来来回回的试探与窥视,彼此都在摸索着对方的底线和短板。

巨兽种类繁多,会不断地晋级,以更好的进攻和肆虐,而机甲猎人不能坐以待毙,势必得跟上巨兽的脚步前进。

木乐乐食不知味,只在朦胧的光斑中低下双眸,她听到的声音都如蚊讷般细碎,却以凶猛的势头浩浩荡荡向她席卷而来。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三年前的那场侵略战。

明媚的天光像是往常最普通的一天,夏日的风微微燥热,吹来咸涩的海汽,在困倦的午后,巨兽如期而至。

经历五年的争斗,人类已然学会如何在突袭中生存、争取时间,并适当的给予反击。

前两日才维修结束的焦明被委以重任,两位驾驶员身经百战,从无败绩,于他们而言,此次任务平常的甚至不需多预演。

机甲猎人在海鸥的盘旋下出港,向着巨兽进发,海花起的凶猛,前赴后继地卷出海浪。

刀光血影的杀机都被大海覆没,冲天的水柱环绕着巨兽现身,仿若巨型的水下炮弹。

三角的头颅细长的尾巴,咆哮声尖锐的像哨子,口内会喷出硫酸般的腐蚀液体。

他们一如既往的缠斗、避闪,蓝色腐液被浪花裹喷溅而起,铺天盖地地洒下来,等离子炮的火光炫目,几乎亮过天际。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在焦明正要斩杀巨兽的当口,一记重击从天穹俯冲而来,尖利的爪牙利剑般钉入驾驶舱——

五年以来,巨兽一向只会单兵作战,从未出现过群体活动。

好在丰富的经验让焦明躲下雷霆一击,可是身躯左侧的核心却被海上巨兽贯穿,一时芯光大亮,泄露的燃料漂浮在海面。

驾驶舱溅射着瀑布般的火花,电路断开,露出铜色的线圈,系统瘫痪大半,连逃生舱都被横穿进来的机甲碎片顶住,发射不出去。

红色的液体如同血般染红海面,机液大量流失,氧气管毁坏,一切都在昭示最坏局面的到来,而他们唯一的生机是喷射器。

巨兽咆哮声激发更剧烈的浪潮,前后夹击,兽翼扇出的狂风混着海水飞溅,水流灌入机身,启动系统失灵,喷射器需要手动激活,但是巨兽的手臂,正牢牢卡在喷射器外围。

手动激活意味着要直面巨兽,十死无生。

喷射器在木乐乐迸红的眸色中爆发出炫光,火焰冲上云霄,焦明飞出的同时两只巨兽被烈焰烧的只剩骸骨,焦黑的砸入海中。

她目光遥远而虚幻,只剩下喷射器开启前对方模糊的笑,大口的氧气入肺,也压不住翻涌上来的绞痛。

“以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阳光温暖似春,棉白的云朵如绒花般绽开,是闷热的夏季,她被高温蒸的神智迷蒙,警戒声大响,头脑晕眩,她什么都不想管,微睁着眼,任由自己和焦明一同坠落。

她只在剧痛中清醒的感知到,有什么被丢在大海深处,可能是自己缺失一半的魂魄。

后来清凉的风和刺冷的水于她都不甚清晰,她回到湾区修养,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故,整座基地在高压中连续运转数周,期间没有人脸上有笑容,空气弥漫着紧张的味道。

从后包夹的巨兽是怎么躲过玄武系统的,最后的致命攻击又是怎么正中机甲核心的。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问题迅速膨胀,堵塞着人类现在赖以生息的命脉。

等她养好伤已是三周后,结果刚好也在无数猜测中基本定型。

——之前欧罗巴的联合战区,曾有两台现役的机甲猎人不知所踪,但当年战区的总负责人没有足够重视,以为是两台牺牲的机甲,刚巧被海水冲走。

结果从缺口附近十英里筛查出来的机甲碎片,正好有那两台失踪机甲猎人,并且其中有的残渣离缺口非常近。

事实已经可以呼之欲出——在他们研究巨兽的几年来,巨兽的主人同样也在研究他们。

机甲在升级,巨兽在进化,两方的信息形成一条回溯链,并非单向输出,人类进步的时候,他们也在获取。

在你来我往的交战中,牌面逐渐越来越大,投入的力量越来越强,两方都想要即刻终结与对方的博弈。

在那一刻,人类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

一个为什么会有这场环太平洋战争的答案。

巨兽没有自主意识,它们袭击地球的目的不是单纯狩猎或采集,他们更像奉命而为的猎狗。

在猎狗背后的主人,是殖民者一样的统治阶级,他们流转在各个星球,等到星球的资源消耗殆尽,再转向别的目标、别的居住地。

他们也许曾经来过地球,但当时地球的条件不适合他们生活,比如恐龙时期。

在他们离开地球后,他们就一直等,锲而不舍地等下去,直到人类的出现,全球变暖,水质污染,一氧化碳的浓度开始上升——

等到环境变得适应殖民者们居住。

如今他们要回到地球来,放出猎狗,驱逐地球上所谓的“害虫”,然后入住。

经过两只巨兽协作之战,人类深知不能继续暴露机甲更多的信息,科学部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一套基于驾驶员与机甲联系的自毁装置诞生,在不间断地优化、测验与升级之后,最终被正式装填在四代机上。

四代机在出厂前测试阶段参加过环海战役,令人沮丧的事实就在眼前,不过短短几个月,巨兽的配置也跟上四代机的标准。

从现在开始,他们不会再获得有关于巨兽的任何线索,对方也是。

但巨兽进化的速度远超机甲猎人,新诞生的巨墙计划也在上次被证实毫无作用,建造起来费时费力的巨墙,在巨兽面前却脆如薄纸,抵抗时间还不如一台老化的机甲猎人。

人类节节败退,而新居民在虎视眈眈。

他们似乎有不会耗尽的能源,和不知疲倦的精力,远非人类可比。

胜负只在一战之间。

或许是明年。

或许是明天。

与汪灿的谈话无疑是沉重的,大部分人还不知晓,猜想只流传在唇齿间,在真相被盖棺定论前还要大量的佐证,贸然公之于众会引起大量的恐慌。

虽然隐瞒下来,结局并不会因此而更改。

汪灿吃完饭又匆匆回到科学部,走之前让她保重好自己,六座军事基地,幸存的一代机驾驶员唯有她一人,黑瞎子曾嘲笑她是死亡名单的预定者。

言外之意,未来真有决战的那天,她一定会被钦定上战场。

两人走回宿舍的路上静默无声,木乐乐看着张起灵淡漠似烟的脸庞,往常平平无奇的灯光,今日映照着他冰凉的眸色,竟然被衬得莫名黯淡下来,委顿在天花板上。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仿佛无风的雪域,在长年的静寂中凝成一道白痕,印在山川逶迤间,雄鹰飞过时,嗥叫声穿透山岗,唯有尾音的荒凉被藏在他山根行止中,如水无痕。

如此默然的面貌,本不该让她有所犹豫,可是他眉目实在干净的不经风尘,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弧度,像不染尘埃的少年,尽管他行事作风都老练的犹如成人。

“小哥。”

游移半晌,木乐乐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定声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吧,你和我的匹配度的确够高,但我需要更成熟的伙伴,你是新人,即使我们的神经元能吻合,你也——”

“我可以。”

张起灵突然出声,与其说是回复,口吻更像阻止,漠然的眼风攀上她面颊,让她无端地气弱下去,只能缩起脖子,听他淡声道:“你不必顾忌什么,生死有命,与你无关。”

话完,张起灵向她颔首,是标准的军礼。

而后,张起灵在她讶然的目光中转身回房,陈旧的金属门重重一合,关门声却不大,只呼出一阵清冽的风,从前并没有,大概是来源于他身上。

“我们还没通感……他怎么……”

他怎么会读心术。

刚被张起灵一语道中心事的木乐乐有点傻眼,她站了会,想想还是敲开吴邪的房门,言辞恳切的让他去劝劝张起灵。

同为男人,有的话可能更好出口。

她有预感,张起灵会成为她的副驾驶。

她自诩不是最有天赋的驾驶员,凭借的只是经年累积起来的资历,无论最后人类是何种结局,以她现在的表现,牺牲的概率极高。

如果人类战败,无非尘归尘,土归土,大家都是一捧骨灰,谁也不能怨恨什么。

但要是人类取得胜利,张起灵到底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她也不忍心拖着他一起当英烈。

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她十分明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吹一吹夏天海边的风,看白色沙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去感受世间百态的冷暖,伟大这种词用来歌颂先人就好。

张起灵可以选,而她没办法。

在星光或暗淡或明亮的夜晚,她无法忘记三年前的漫天火光。

从凌晨一直烧到破绽,烧出天边红火的云霞,烧的她思绪在迟钝中裂成许多碎片。

闭上眼睛,眼前却还是亮的。

湾区的天台直面大海,凌晨五点的天空黑如墨玉,只在边缘出泛出缕缕绛紫色的光彩。

吴邪和张起灵靠在栏杆上,海浪冲刷着礁石,涛声如流泻的大雨,灌满耳道。

风声浩大,吹来苦涩的水汽,吹的他们几乎睁不开眼,深秋寒凉,早晨的温度更是刺骨,吴邪紧紧自己的外套,背过身去。

“没想到早上这么冷,你要不要回去加件衣服?”

风吹到背上,有风衣抵御,比迎面而来的风温和不少,不像刀子似的,直割人脸。

“不用。”意料中的回答。

“年轻也要多保养。”

吴邪巡视一圈,看见一处略微避风的地方,歪头示意张起灵一块过去。

两人躲在房檐伸出来的折角下,吴邪摸摸口袋,掏出一包黄鹤楼,向张起灵抬抬手,见他摇头,才自己抽出一根点上。

风刮的猛烈,烟灰刚一露头就会被大风吹走,零碎的飞在空中,像灰色的雪花。

“还好我不用跟她通感了,不然她回头肯定要骂我。”吴邪唉声叹气看着点燃的香烟:“明明看上去跟小丫头一样,嘴上念起人来真是不饶人,你以后有机会可以体验一下。”

张起灵并不迎合吴邪的话头,只淡淡地望着前方,眉峰隐没于夜色。

海平面和天空辉映出晨曦的流彩,相互映照生光,花团锦簇的宛如水上烟火,鎏金铺满水面,潺潺的像远方流动。

卖关子不是吴邪的作风,他吸着烟,看海水壮阔地奔腾而过,滚滚的浪潮声却在热闹中孤寂下来,犹如浸过冷水的纸张,在吴邪的一字一句下,晕开陈年的过往。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理论,不怎么科学,更倾向于玄学——双胞胎之间会有特殊的心灵感应,比正常的兄弟姐妹要更强烈,成龙的电影看过吗?《双龙会》里的桥段。”

吴邪的眼眸向来亮如晨光,此时映着张起灵乌沉的瞳仁,并没有因他长时间的沉默而感到不自在,又开口道:“她和她弟弟虽然是异卵双胞,但是也有电影里的默契,非常邪门,双胞胎在小范围或许是件稀罕事,对举全国之力征兵的军用部队而言却不难,他们不是基地选出来的第一对双胞胎,却只有他们能达到百分百的的同步率。”

“因为分数只能到一百,他们才有百分百的同步率,一百是分数的限制,不是他们的限制。当时科学部给出他们俩的差异率是无限趋近于零,相当于将他俩脑子放在一容器里,可以合二为一。”海风稍减,吴邪弹弹烟尘:“机甲猎人就是他们的容器。”

“她和她弟弟是香港湾区的荣光,事迹传遍海峡,连在猎人学院的我都听过不知道多少次,现实版变形金刚狂扁霸天虎,经典教学模范,可以被写进教科书的案例,黑瞎子当我老师的时候就告诉我们,什么样的对手不重要,什么样的队友才能决定自己的上限。”

言至此处,吴邪唏嘘一笑:“听着是不是特励志?”

火星映衬着暗沉天色,如同天际红色的寒星一般,在沉夜中独自闪烁,吴邪深深吸进一口烟,端正面容:“后来会怎么发展,估计你猜也猜得到,不用我多话。你刚入伍可能不清楚,副驾驶殉职,主驾驶是可以光荣退休的,拿一整套福利,受勋受衔,想在基地继续工作也行,去内陆养老也可以。”

吴邪适时的停顿两秒,张起灵知晓他的意思,木乐乐两者都没有选。

“你看到她的第一印象是怎么样的,活泼?开心?或者没心没肺?”香烟燃尽,烟雾散开,露出吴邪暗沉的眼神:“不管哪种,你肯定觉得她积极向上,又开朗又洒脱吧。”

他眼里是没有笑的,迷蒙的晕开两分凉意:“其实她每天晚上辗转难眠,都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但是她不怎么吃,经常坐在床上,什么都不想,看着时钟发呆,从天黑坐到天亮,有时会起来翻翻相片,或是出去跑步,直到身体逼迫她睡着为止。”

吴邪似乎是在无声的叹息:“我跟她通感过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跟她匹配不上,她精神是残缺的,像一幅完整的图画,被硬生生掰开一小半。”

又像血肉模糊的疤,或永远不会脱落的血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从不忌讳跟我们讨论木安——她弟弟的名字是木安,也会偶尔脆弱的哭一哭、伤感春秋,她正常的不能再正常,可是对于木安,她不宣泄,不放纵,即使我跟她神经元匹配度一直不高,都能体会到一种——”

吴邪卡顿片刻,像不知如何形容,通感能让人完全感同身受,吴邪只能感觉到忽然滋生出来剥离的疼,仿佛尖锐的针,在心底激起阵阵的痛楚,纹入肌理。

痛的不怎么强烈,但其中有种巨大而茫然的苍白,让吴邪闭眼一点一点去平复,去冷静,才不至于被疼痛没顶。

“是一种植物失去根茎的难受,他们姐弟天生通感相容,不会有比他们更适合对方的人。”

或许是感觉过于绝对,吴邪又补充道:“除非她弟弟重生,或者有人能在精神上补全她缺失的部分,像给伤口上药,要对症下药,而且我们还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

晓看天色,吴邪却看着云棉,声调飘忽的似从云层中来,和气温润,却又格外的清醒。

“小哥,你想过你为什么入伍吗,没有的话,不如回去好好想一想,她让我来劝你是心软了,我跟你交个底,她日后八成会喜欢上你,起码对你有好感,她不想看你死在战场上。”

吴邪踩灭烟头,转看向天空亮起来的蒙蒙白光,积雪般的奇光异彩融化在云朵上。

张起灵沉黑的眸子在此时也有些许流光,宛若从河底涌出来的清泉,冲散眼底的浊色。

“我知道了。”

淡淡的一句话落下,在风的鼓动下海浪声愈汹涌,震的礁石噼啪作响,天穹从深蓝色缓缓蜕成耀眼的金,笼罩着波动的海面。

风清海阔,二人无话。

晨练时木乐乐看张起灵的神色如常,没半分波澜,更不像要退出的样子,她不住地轻瞟吴邪,结果吴只邪回以无奈的耸肩。

木乐乐再发动眼神进攻,他瞄瞄张起灵,示意她收敛点,随后就不再回应。

等张起灵跑出视线范围,两人逐渐靠近,木乐乐肘他一下,吴邪才吃痛地低声道:“意思我带到了,他听不听劝不关我的事,别拿眼横我——我已经够可以了,给你又费嘴皮又费力的,大早上的风多冷,要不看在你是我前任的份上,我才不给你操这心。”

“什么前任,什么乱七八糟的。”

木乐乐大骂,吴邪乐得看她气急败坏,正想再损她两句,听见后面远远传来的声儿,直愣愣的,面色骤然裂开几丝纹路。

仿佛碰到什么头痛的人或事,他叹口气,向后努努嘴:“别提了,先看后面,我现任来了,打个招呼吧,昨天刚选出来的。”

奔跑的气流呼呼吹着鬓发,两人回头,木乐乐就看见前日跟自己对打的胖子吭哧吭哧跑过来,眼下是两圈早起造成的乌青,脸色萎靡,有气无力对他们道:“两位长官,早。”

“早上好。”

木乐乐掩饰着眼里的惊讶,小半句话的功夫,胖子因着困倦,手脚发虚,已落到人后。

猎人学院每日也有晨练,胖子却困的好像八辈子没睡过觉,估计在学校没少划水。

室内操场空荡荡的,陆陆续续有人到来,成队的跑起操来,吴邪只能放慢速度,渐渐与胖子平行,带着哈欠连天的他努力追向大部队。

直到他们落后整整一圈,木乐乐才再度看到吴邪,胖子就要死不活的跟在他身后,跟具行尸走肉一样,吴邪忍不住骂娘。

“也真是见了鬼了,我为什么能跟他组上队,乐乐,你摸着良心说说,我平时有这么懒吗,别是黑瞎子故意搞来寒碜我的。”

“滚你妈的,你他娘埋汰谁呢。”

胖子精神虽不济,脑子却转的很快,立马回击道:“你当我乐意来你这破地方,老子是来吃饭的,不是来拿着饭勺玩命的,你不说就算了,一说老子就来气,昨天我们一开始打的好好的,你突然来什么劲,拿棍子给我一挑二撂的,挑的我火都来了,你要是肯在台上演我两招,今天咱俩都不至于是这局面。”

“是你先跟泥鳅似的躲来躲去,还向我竖中指,几十双眼睛看着我被你戏弄,我他妈不要面子的吗。”吴邪怒气冲冲,喘出的粗气都跟着厚重不少。

胖子又骂,他攥紧拳头,无心跟胖子纠缠下去,只屏着气息别开脸,竭力平复道:“行了,你别跟我逼逼赖赖了,咱们俩现在暂时解绑不了,你少说两句话就当给自己积嘴德了,一听你说话我头就痛,你赶紧跑起来,等会还要吃早餐。”

吴邪和胖子水深火热,木乐乐感觉他俩吵起嘴来实在有趣,妙语连珠,笑料频出,连跑远的张起灵都会用余光瞥回他们好几次。

此后的几日都如往常般,总湾区有条不紊的运转,霍秀秀偶尔会在群里埋怨工作太累,晚上一沾枕头,有时妆都来不及卸就会睡过去,吴邪则日日希望能有新的候选人崭露头角,最好成绩优越到能立刻替换胖子。

然而霍秀秀还是在琐事被缠磨的疲累不已,吴邪也没有如愿的摆脱胖子。

他们与木乐乐和张起灵的进度差不多,都是过一大半,目前来看,一切和谐。

而他们两队人马都已经来到上机测试的环节,上机测试通过,也就意味着他们配对即将成功,选拔赛会在此时中止。

第七天的晨练,解雨臣目光深远地看着霍秀秀和木乐乐,今日是赌约到期的日子,霍秀秀跟解雨臣还押着宝,数额不小。

吴邪拍拍她们俩,像看到结局般安慰道:“看开点,胜败乃兵家常事。”

胖子和张起灵不知内幕,黑瞎子则笑而不语,寂静半晌,他们只听到霍秀秀冷哼道:“最后一天还没过。”

“行,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们十二点见分晓。”解雨臣从容一笑,已然胜券在握。

饭后离一天日程开始还有一小会,也是难得的自由时间,木乐乐回房间洗澡,温热的水冲去汗渍,热气蒸腾的房间烟雾缭绕。

她穿好衣服出来,几乎穿戴整齐,只头发还湿漉漉的垂在肩头,照照镜子,她比划着头发的长度——似乎可以剪去一截。

在她对镜端详时,镜子反射出她身后的画面,简单的床铺,漆皮剥落的墙壁,锈迹从天花板延伸而下,床头柜小巧立在床边。

梨花木的色泽醇厚,漆浆莹润,本不属于井然有序的机甲基地,是五年前木安从市场淘回来的,散发着古朴的质感。

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座由巨兽构建的钢铁牢笼里,存在着一种隐形的秩序,行色匆匆的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没有意义的事情,没有意义的东西,存在的极少。

这是末世,在马斯洛需求层次图,只剩下最简单最低端的一层——生存。

在仅仅只是活下来就需要耗费全力的年代,喜好是奢侈的,木乐乐和木安却总能苦中作乐,他觉得她会喜欢,放置床头柜时还促狭道:“给你用来装些有七没八的小玩意,在自己的房间别到处乱丢。”

一晃眼是多少年,木乐乐不愿去想,她闭上眼睛,碎片纷纷,她只觉得后来的生活犹如白开水,怎么过都没有从前的轰烈动魄,她坐在笼中,仰头看到的余生一眼能望到头。

她突然发现,他们共同作战的五年间来,竟然从来没有一同构想过战后的场景。

木安总是比她聪明的,他预想过自己后面的牺牲吗,可是通感以来,她却从未察觉。

她在纷沓而至的苦涩中睁开眼,心底沉寂,如同厚厚的沙土,什么都可以埋进去。

在她准备去拿吹风机的时候,敲门声忽然响起,咚咚两下,敲的极有分寸,门上的灰尘都不曾震落,不像是吴邪。

“……小哥?”

“嗯。”话音未落又添上一句:“不方便的话我等下再来。”

透着门墙传来的声音也如他面容般生冷。

“方便的!”

木乐乐高声回复的同时暗暗纳罕,张起灵为人疏冷,不怎么会在闲暇时主动找她。

好在她房间不乱,不想让张起灵久等,略略收拾,湿着发打开房门,犹在滴水的发丝让张起灵一顿,脚步停住,在他开口前抢先道:“没关系,你有事就先进来,晚点我们还要去实操室,剩不了多少时间,得充分利用。”

话毕对他友好一笑,生辉的眸子像两颗黑水晶,远看只是澄净,近看才能看得出莹光流转,如美玉生晕,凝出动人心肠的明亮。

张起灵的眼神微微一动,聚焦刻意的往旁边偏去,他点点头,木乐乐给他让道,关上门后两人就坐在椅子上。

他们相处几日,对彼此也有大致的了解,看她伸长手臂,他就道不必倒水,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她多久。

支着脑袋,木乐乐看向张起灵,白炽灯冷冷的光镀在他面上,似大雪过后的松林,寒冬的凌冽被清幽林香没过。

可能是错觉,虽白雪皑皑,他面色却并不冷峻,仿佛阳光照进松间,积雪正在融化,寒潮不再,只有融雪的生机。

木乐乐有被自己的念头讶异到。

莫名的,木乐乐发沉的心绪也跟着缓和不少,于是她不等张起灵开口,率先问道:“你想问我关于上机测试的问题吗?”

问完好像十分笃定,一肚子解释和教学的长篇大论蓄势待发,只等张起灵点头。

然后她就听见他否定道:“不是。”

“你想知道通感时怎么稳定思维,不去条件反射的‘追小兔’?”

又是一声清冷的:“不是。”

“你想弄明白通感后顶端空间的概念?”

又双叒被否认。

木乐乐回想着过去几天与他聊过的知识点,从头到尾回溯一遍,她半是肯定半是疑问道:“还有什么,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其他的的我好像都教过你了。”

“与公事无关。”张起灵淡淡道。

言下之意,是私事?

不待她继续猜测,他直白道:“是我的过去。”

骤然深入的话题让木乐乐蒙昧不已,她深知张起灵并非交浅言深的人,而他如今心防卸下的突然,实在是让她有几分迷茫,还没听到他要讲何事,她就觉着愈发的看不透他。

热热的蒸汽还环绕在半空,只在刚才开门时稀薄少许,白雾如同柳絮,一团一团的结成块,轻盈地飘着悬浮着,但因为木乐乐和张起灵都静坐不动,现下静的宛若结霜。

“其实不出意外,你大概会是我的副驾驶,我们之后会通感,有的事你不必如此……”

木乐乐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她卡着壳,只绞尽脑汁道:“真的没事的。”

张起灵淡然一瞥,正对上她双眼,木乐乐心下一突,规劝的词一下就吐不出来,她像被什么利器钉住般,静静地低回头。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我也非常愿意倾听。”木乐乐努力让自己显得真诚。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张起灵会跑来跟他谈心,但他有意,她自然不会拒绝。

蒙蒙白雾,让视线模糊起来,木乐乐有点看不清张起灵的眉眼,他半面处于阴影之下,瞳仁蒙上层雾霭,瞳孔却有微芒的,似有一条极细的线,可他话语分明无悲无喜。

“我有一种家族的遗传病,逆行遗忘症,你可以称它为失魂症。”

在微薄的雾色中,张起灵的声音缓缓流淌,像冷玉敲响在砖面上,他睫毛静静地伏着,沾湿的水汽攀附在上面。

木乐乐微微张大眼眸,但是隔着的空气,她无法感受到什么,心脏似乎有微刺,又不知从何疼起,只是呆呆听着张起灵的叙述。

张起灵讲述的极为简略,却也完整。

在失魂症的影响下,他人生被切割、被分化,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往哪里,从他记事开始,他就在不停地遗忘。

他会忘记的事太多,多到连他自己都早已麻木,如被线牵中的傀儡,他上半生只知道无意识的出发,随便走到什么城市,反正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区别,不会有人认识他。

相较于无知,或许更可悲是无人可知。

遗传的病症会发生在任何时候,可能是睡觉的途中,可能是行走的路上。

从过去到现在,张起灵什么都不记得,他穿行在山川河流,世界留给他的只有空白。

一片巨大的空白。

在空白当中就是深深的虚无,他总是在陌生的风景里醒来,风景的本身于他没有颜色,他会看太阳怎如何升起,也会看月亮如何落下,但那都不是他的太阳和月亮。

像巨大的基地一般,只剩下他自己,是他可以伸手触碰到的真实。

时间或许本来就不是有头有尾的东西,有的人总在收获,有的人总在失去,可不管人世如何喧嚣,世间有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在上演,是自己烙在尘世上的痕迹。

即使会被风化,会被吹散在绵长的河流中,和尘埃一起泯灭于岁月。

终究是来过一场,终究活过一回。

但是张起灵却没有。

木乐乐听完久久无言,雾气已散,她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黑瞎子告诉过她,人在没有切实的感同身受以前,一切像是同悲共喜的共鸣,都是虚假的,源自于人类自我感动的催发。

人是特别自大的生物,他们以为自己是散发着真善美的智慧体,到处释放佛光,好似你好朋友被扇一巴掌,你觉得他痛,心疼他,但远远不如你自己被扇来的火辣辣。

木乐乐不想流露出类似感同身受的悲伤,她可以触及到张起灵生命中的荒芜,像茫茫风沙下的大漠,其中的粗粝又像一壶苦茶,从里到外苦的透彻,没有半分甘甜。

她知道,这样被隔绝和驱逐的痛苦,不是她能体会的,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人可以让他问究竟是为什么。

只有被动的接受,被迫的承受

氛围静谧的落针可闻,她没有直视张起灵的双眼,尽管他没表现出任何感伤,语气平静无波,心底茫茫的疼还是让她感到渺然。

在呼吸交叠的一分钟里,张起灵没有再出声,只安静地看着她,然后轻轻地起身。

桌椅的磨蹭声如锯齿般滑入耳道,椅子腿在地上剌出道白白的划痕,张起灵一转头,看见床边的梨花木床头柜,上面放着卡通相框,照片里的她明艳如夏花,旁边站着与她面貌相似,但眉梢更为锋利的男孩。

目光不由得停驻半秒,耳边就飘来女孩绵软却坚韧的声音:“小哥。”

他回过头,见她迟钝地站起身:“你知道吗,通感最神奇的地方可以令两人心智结合,我会进入到你的大脑里,你也会进来我的脑中,我们会共享记忆、感觉、感情,甚至身体的本能,在感知连通的瞬间,我们是一体的。”她顿一顿,清澈的眼里全是赤诚,几乎要灼烧起来:“以后我会替你记住你要记住的所有事,我会告诉你,花是怎么开的,水是怎么流的,你去过哪里,看过什么样的景色,你经历过什么,还有你喜欢过谁,被谁喜欢过,你的星座、生日、血型、爱好,以后你忘记的事都在我脑海里。”

“小哥,你的人生,不会是一场空。”

这是她最真挚的心意,由着一时的冲动,脱口而出,语调滚烫,宛若夏夜的一场火树银花,在沉闷的空气中曳出灿烂的华彩。

张起灵定定地望住她,眼风凝在她面庞,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白光渗入她发丝眉间,湿润的额发垂下来,蕴满水汽,两人的目光像是胶着一般。

直到张起灵别开头去,她才忽然发觉自己的越界,双颊眼见着就红到耳垂,刚要讷讷地分辨两句,眼帘落入一道温然的深影。

如同清风过境,张起灵望向墙壁,声线淡的几不可闻,却有清润的温和凝聚在话音中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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