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之中

李长安刚在杨家住下的时候,每晚的亥时都会爬上那颗海棠树,遥望着星空,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枝丫间。

每每便呆一个时辰,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准时地像个精怪。

偶然发现这个规律的杨简只会披着外衣,倒一杯热茶,隔着窗户望着她。

他想,即使她嘴硬说着自己不相信亲人离世会变成星星守护自己,但是还是在夜深人静的寂寞里寻找某种慰藉吧。

毕竟她只有十岁。

家破人亡的伤痛,不是他人几句安抚便能疗愈的,那个小小的人儿,只能靠她自己,靠她自己慢慢地走出来。

他,季子遇能做的不过是,隔着一扇窗,默默地陪着她思念她逝去的亲人罢了。

但是连着两个晚上李长安都没有出现,杨简理所应当地以为她想通了,反而安心地回内室睡了。

哪成想第二天杨老夫人遣了下人来衙署找他,说是李长安高烧不退,求个门路让擅长儿科的御医过去看看。

杨简带着御医急匆匆地回了家,发现小姑娘烧的满脸通红,嘴角干裂,偶尔梦呓,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御医却道,不过是些许风寒,更加之受了惊吓,才发起了烧,并无大碍。

杨简有些愧疚,他一个成年男子居然看着小姑娘夜夜在外逗留,不曾想她那小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自责万分,杨简喂药、伺候的活便没有再假手于人,而是自己亲自动手,一直熬到半夜,李长安烧终于退了。

她小手轻轻拉着杨简的袖子道,“水,渴。”

杨简忙放下手中刻了一半的章,给小姑娘倒了杯热水。

看她清醒了些,马上端起兄长的样子训斥道,“你前日里就不舒服,为何不和母亲说?竟然生生拖到今日,差点你就没命了你知道吗?”

李长安抠着身下的褥子,不吭声,苍白的小脸在烛光之下,越发显得瘦小可怜,他最终还是软了心,拉着小姑娘的手道,“长安,这里以后便是你的家。你的家人用生命保护你让你活下来,不是这么自毁的,他们希望你幸福地活下去,带着他们那一份希望。”

李长安闻言,扯着杨简的袖子盖在自己的脸上,失声痛哭,这是她在亲人离世后,第一次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痛哭。

杨简见她哭着小身子骨一颤一颤的,自己的心跟着一阵阵酸疼,他将小姑娘揽在了怀里,轻轻地拍着她,一下一下。

而长安仿佛是要把这些日子藏在心中的悲恸都悉数发泄出来,她哭得撕心裂肺。

或许是因为刚好,身子骨太弱,哭着哭着李长安居然在杨简的怀里便睡了过去。

到底还是身子骨太虚,哭累了,李长安便睡过去了。

杨简将人缓缓放在床榻上,才发现她的小手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他不敢动,只能悄悄指挥着家里的婢女弄了干净的丝绢来,从不会伺候人的大公子,拿着丝绢有些笨拙地擦拭着李长安小脸上的泪痕,有些心疼。

这么心疼又懂事的小姑娘,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以后他便是她的庇护,她的倚仗。

清晨,屋外喜鹊啾啾,阳光熹微。

李长安盯着自己被杨简握着的手发呆,他就这么陪了自己一晚上。

杨简听到动静醒了过来,从来没伺候过人的贵公子,腰酸背疼,正龇牙咧嘴见看到长安盯着自己,但马上便恢复了那副风流公子的样子,摸摸她的额头,道,“已经不发热了,长安。有什么想吃的吗?”

长安咬了咬唇,小声道,“想喝滚生鱼片粥,兄长。”

虽然很小声,但是杨简还是听到了那声“兄长。”

杨简开心得他像个领了多大赏赐的孩子,笑容明媚清澈,比晨光还要耀眼几分,“你叫我什么?”

长安撇开了头,不想理杨简故意的作怪。

杨简也不揭穿她,毕竟小姑娘脸皮薄。

不管怎样,人是醒了,他欣喜地忙前忙后。

李长安不想躺着,这几天总躺着,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她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着,见旁边的案几上堆着满满的杂物,有散乱纸张,七零八落的石头,还有一些刀具。

她正好奇地拿着一个貌似石头的东西察看,杨简从外室走了进来,坐到案几旁,解释道“闲时我喜欢玩儿刻章,你要想学兄长教你。”

长安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多了份孺慕之情。

杨简被这样乖巧眼神看着,没忍住,狂妄地夸下海口道,“以后长安,你想学什么?兄长都教你。”

杨简没想到这不过是他随口的一句戏言,却被李长安深深地藏在了心里。

之后的日子,李长安身子大好,杨老夫人自然要帮长安物色城里有名的先生来教她读书写字。

北朝尚文之风甚浓,哪家的贵女不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半点不输男子。既然李长安认了她做母亲,便不能比其他人家落下才是。

只是杨老夫人为长安挑了好几家的先生,问李长安觉得如何?李长安每每都不说话,避而不答。

杨老夫人心中焦急,这谁家的闺秀不学东西呢?

杨老夫人知道长安的父亲李明启虽说是寒门出身,却是当年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拿不准是不是长安要求太高。

又怕触碰到小长安的伤心事,杨老夫人也不敢多问其中缘由,但是又怕耽误了长安,只能将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儿子拉过来,让他去探探小长安的意思。

而杨简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早出晚归,甚至有几日都不曾回府。

近期朝堂里波云诡谲,太子频频出昏招,让向来护着他的圣上也对自己宠爱的儿子起了厌恶之心,朝堂之争已经剑拔弩张。

对于李长安选先生这等小事,杨简只觉得不过是小事一桩。

但是当杨简问李长安想要一位什么样先生的时候,李长安那圆圆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杨简眨了眨眼,这是何等意思?他又说错话了不成?

在杨简百般诱哄之下,李长安气鼓鼓地道,“兄长不是说教我吗?”

见杨简不解,她紧握着拳头,居然委屈地哭了起来,“兄长,居然忘了。兄长明明说什么都教长安的。原来不过戏言。”

杨简见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那泪下得竟比屋外的大雪还要急。他歇起衣袍,坐在长安身旁,为她拭去眼泪,本来准备一套说辞来说,但是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像极了贵妃养的那只小兔子,心便软了下来,“好,兄长答应你,我来教你。”

李长安闻言破涕为笑,那种对杨简真心实意地依赖让杨简心下软的一塌糊涂。

他的小姑娘呦,霸道得紧呢。

杨老夫人听闻此事,想说什么,终是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李长安跟着杨简学习,从琴棋书画到经史子集再到石刻酿酒,杨简教什么,长安便学什么,渐渐地长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像极了寻常人家的小姑娘。

转眼到了年里,圣上终于做了决断,废除皇长子的太子之位,立嫡次子安王为太子。

一年后圣上驾崩,安王继位,三个月后,废太子自缢于府邸之中。

今上继位后,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为当年被戾太子一党残害的忠臣良将平反,更是斩首戾太子党羽近百人,朝堂之上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当杨简告诉已经十三岁的李长安,他终于践诺,李家终于正名,而那些坏人也自食恶果的时候。

李长安起身向杨简行了大礼,眼中含泪,“阿苑谢兄长。”

杨简扶她起身,挑了挑眉道,“阿苑。”

李长安点了点头,“阿苑是父亲为我取得小名,平日里只有家中人唤,如今父亲已经正名,若兄长不嫌弃,可叫我阿苑。”

阿苑,阿苑,他将她的名字在口中呢喃,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顶,才惊觉她早已不是才到自己腰间的小姑娘了。

她华袿飞髾,梳着当下流行的蔽髻,已是亭亭玉女。

杨简尴尬地收回手,转而看向屋外梨花赛雪,春意盎然道,“阿苑,你看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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